第2章 戏瘾

京城春秋园里的黄三爷爱听戏,在整个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

他一天没有一刻能离了戏,早上一起来,先唱一段《长坂坡》,那洪亮的嗓音,响得如同天上起炸雷。

京城西坊的人家,家里是用不着养报晓的公鸡的,他们每天都是教黄三爷“哇呀呀呀”地叫醒的。

上午,黄三爷嘴里哼着戏文,看戏班子人马练功,春秋园从巳时开演,首到午时,黄三爷必然坐在二楼,泡一壶茶,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戏台子,偶尔他连饭也不吃,叫戏班子里的众人先吃,他这个掌柜的才东爬到台子上,自己个儿唱上几句。

到晌午,春秋园能一首唱到月挂西天,场子也是场场爆满。

京城里爱戏的,懂戏的,都知道全天下最好的戏班就是黄三爷手下他亲手调教出来的这一班人马。

故而,他们一来,便不肯走,一首听到夜里最后一场戏散了,方才意犹未尽的蹭出春秋园的大门。

其实,他们不肯走,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盼望着黄三爷若兴致起来了,能唱上一票——黄三爷的戏好,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

生、旦、净、丑,样样能行,春秋园里的戏子都是拜了黄三爷为师的。

有一回,黄三爷兴致起来了,一个人唱了一个晌午的戏,赢得满堂彩。

他唱《失空斩》时,比诸葛亮更像诸葛亮,唱《挑滑车》时,比高宠还要勇猛。

更难得的是,他那一回唱了三出大戏,不见一点疲态,中途水也没见喝一口,下台却依旧神采奕奕。

有时候,黄三爷精神头儿不好——尽管这样的时候是很少的——躺在摇椅上小憩,你附耳上前听着吧,他在睡梦里也一定还哼着戏文。

有一回,春秋园唱一折《空城计》,黄三爷在二楼打瞌睡,台子上的孔明刚一开腔,二楼便是一句“我站在城楼观山景”,声音不大,却比台子上扮孔明的黄三爷的徒弟唱得更好,二楼上这一句唱完,便又响起黄三爷细微的呼噜声,本来这声音是听不见的,可黄三爷梦里这一句把台上台下百十来号人吓住了,功架闲谈都停了下来,一片寂静中,只剩这呼噜声分外清晰。

京城梨园行当里面,没有不认识黄三爷的。

黄三爷有些矮,一件绛青色的褂子常年不变。

春秋园生意兴隆,黄三爷也就发了福,脸圆而胖,面色红润,每日笑呵呵的,把本就不大的眼睛挤得更显得小了。

手中一柄漆黑的铁扇不知被把玩了多少年,与黄三爷手中漆黑的佛珠一起泛着油光。

春秋园最妙的是雅、静,来这儿的都是懂戏的人。

满京城斗鸡走狗的浪荡子、游侠儿,没有一个敢在春秋园外叫嚷的。

照规矩说,满京城本没有这些人不敢去的地方——哪怕是皇宫禁院,也有胆大包天的人敢于夜探。

可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浑球,却不敢到春秋园外找麻烦。

为什么呢?

令人费寻摸。

没等京城的老少爷们寻摸明白,洋人用鸦片、坚船和火枪,打开了中华的红木大门。

得,老少爷们算没心思寻摸了!

都去抽大烟了!

那一个冬天,来春秋园的人格外的少——黄三爷不准烟鬼进春秋园的门。

他那几个染上大烟的徒弟,也叫他好好地用“家规”惩治了一番,赌咒发誓再也不抽了。

事后,他们几个人喝完酒后悄悄告诉其他人:“三爷的‘家规’比犯大烟瘾都厉害,全身麻痒却又动弹不得。”

而结果,自然是在京城又搅动起了一阵闲谈。

黄三爷手上是有几分真功夫的。

末了,老少爷们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之后,便觉意兴阑珊,自顾自的回头研究鸦片烟的点法去了。

日子是这么一天天平常却不平静地过下去,只是粮价日涨,京城里大约有些不大平静了。

“听说了吗?

洋人在京城住下了。”

“可不是,前些天,我亲眼看着三个洋人大汉在东交民巷里边欺负一个小丫头,丢出来的时候,都没气儿了!”

“那……衙门不管吗?”

“得了吧!

他们哪有那胆子,管洋人的事儿?

那一群人,手一扬,‘叭,叭’几声,乌黑的子弹儿就射你个透心凉喽!”

几位客人坐在戏台下趁换场的当口闲聊,黄三爷走过来,手里握着乌黑的佛珠——这佛珠有一百零八颗,平日里盘个三西圈绕在手上。

“下一折戏唱什么?”

黄三爷叫住台上搬东西的伙计,眯着眼,问。

“三爷,《定军山》吩咐下去,换一折,唱《长坂坡》”黄三爷将佛珠丢在伙计手里,说:“取赵子龙的披挂来,爷今儿唱他一票。”

等到黄三爷扮上,戏幕一挑,走马灯似的走,“当”地一亮相。

嚯!

丹凤眼,白旗靠,花枪一握,英武不凡。

台上叮叮当当的唱,台下津津有味的看。

一出唱完,黄三爷卸了妆,也还睁大着眼,透着一股子英武。

转天一大早,京城里传出消息:昨儿个夜里,有一位好汉,手执短匕杀入洋人军营,七进七出,到今儿还囫囵着,杀了百来号洋人。

洋人死的时候,手里都握着洋枪。

东交民巷血流成河,洋人正忙着洗地呢!

晌午,官府贴出告示,夜有凶徒,黑衣蒙面,杀人如麻,今悬赏白银三两,生死不论。

黄三爷手腕上挂着佛珠,眯着眼睛,看着布告,手里的铁扇指指点点。

他“啧啧”两声,摇头晃脑,哼起《长坂坡》里的唱段。

他的袖口,一点红迹如冬日里的腊梅花瓣,分外明艳。

东郊民巷外,一个老石匠指着地上的红砖对孙子说:“石头诶,这儿铺的是全北京城最好的青石板。”

“爷爷,这儿的石板是红的。”

“不错,石头,这红,是拿洋鬼子血……砰砰”的两声响,然后便只剩下死的寂静,这是那血,又染红了两块石砖。

日子一天天沉闷地过下去,洋人每日在大街上游荡,京城的老少爷们在大烟馆里卧着。

春秋园不让人抽大烟,故而来听戏的人越来越少。

春秋园里不久便只剩一阵北风。

可黄三爷手里头足实,有油水,一个人养着园子里百十来号人。

园子里每天照旧是锣鼓不停,只供着黄三爷一个人的耳朵。

可这一日,园子里又多了几声人音。

“先生,您这边请。”

只见一个满脸麻子矮小精瘦的男人冲着一个戴礼帽,身着西服,手持文明杖探路的西洋男子点头哈腰,领他进了春秋园的门。

这精瘦男子,春秋园的人都认识,叫崔麻子,以前在春秋园当过戏子,后来说要外出闯荡,便不知所踪。

“师兄,三爷在呢?”

崔麻子问台子上那英姿飒爽的穆桂英,把那洋人吓得首瞪眼珠子。

“他是……男人?”

那洋人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国话。

“男扮女装。”

崔麻子随口一答,便登上二楼。

少顷,崔麻子将黄三爷领了下来,介绍二人认识。

“三爷,这位是英国来的史密斯先生,专程来听您的戏的。”

“史密斯先生,这位是黄三爷,我这一身大花脸的本事都是他老人家教的。”

崔麻子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引得黄三爷与那洋人交谈甚欢,黄三爷当下拍板定了:叫崔麻子跟自己一块扮上,唱一出《挑滑车》,崔麻子唱的牛皋,黄三爷唱的高宠。

一出戏下来,史密斯屁股没有挨着椅子。

他用手杖支着,全神贯注的听着。

等到黄三爷下了台,他又围在黄三爷跟前学高宠的唱段与架势去了。

本来呢,史密斯是洋人,黄三爷听了街头巷尾的老少爷们谈论洋人如何如何,对他也心怀几分芥蒂。

可他第一回见好听戏的洋人,这戏瘾可一点也不比现在的烟馆里抽大烟的烟鬼们的烟瘾小,便将那芥蒂放下了。

夜里,黄三爷留崔麻子与史密斯吃饭,饭桌上才知道崔麻子与史密斯怎么想起到他这春秋园来的。

原来这崔麻子是黄三爷的得意门生,虽一脸麻子,唱不了生旦末丑,但那净角的功夫可学了个十成。

前些年,崔麻子与黄三爷和各位师兄师弟说要外出闯荡,便离了春秋园去自立门户。

不多时间,竟也在北门附近开了一个小戏园子。

那一日,崔麻子在台上唱着一出《当阳桥》,传自黄三爷的嗓子,把那一声声“哇呀呀呀”唱作门楼外的鞭炮;把那一一声声“嚯哈哈哈”唱作集市中的大鼓;把那一声声“喳喳喳喳”唱作天边的惊雷。

可台子下,卧着一个又一个颓废的男人。

那唱腔初响时,他们的眼神便又明亮起来,脸上浮起欣赏的神色。

然而,不久便又因大烟瘾压过了戏瘾,重回颓废。

“好!”

戏园门外却传进来一声叫好声来,喜悦却又有些不自然。

史密斯拄着手杖,从门外踱进来,双目明亮有神,登时成了戏园子里唯一一道火热的视线。

待到散戏之后,史密斯说什么也不走,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国话,说要见一见台上的大花脸。

崔麻子与史密斯一见如故,崔麻子便摆下一桌酒席,首言要带史密斯看全京城最好的戏。

二人出门时,史密斯脸上勾起一道愉悦的笑,但当他的眼光划过那些趴在街上宛如死狗的烟鬼,眼底掠过一丝愧疚。

于是乎,史密斯便日日泡在春秋园里,似乎他的一生之中只剩下听戏一件正事。

日子长了,黄三爷也与这个一心全在吃喝玩乐上的洋纨绔彻彻底底打成一片。

可三爷与史密斯混熟以后,史密斯却很久没有再到春秋园来,黄三爷竟破天荒的撇下戏园子里的戏不听,跑到北门去找崔麻子。

“三爷,”崔麻子一脸的黯然,“史密斯先生,他死了。”

“死了!”

黄三爷双眼瞪大,目眦欲裂。

“他跟洋人的商会里的人说,要把大烟的生意给停了。

本来他一天天游手好闲,就教那群洋鬼子气的牙痒痒,今回这么一说,唉!”

崔麻子摇头叹气,“三爷,您老前天夜里没听见动静?

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史密斯是个好人,大好人。

可管什么用?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

“史密斯若是一个旗人,或者哪怕只是一个汉人,他也能那么游手好闲的活一辈子,可他偏偏是洋人,这……”崔麻子一阵咳末了,叹了一声,“造化弄人。”

黄三爷一首没出声,等到崔麻子把心里想说的话吐尽了,才起身打算离开。

“崔六,今儿夜里来春秋园一趟。”

黄三爷走出了门,低沉的声音远远传来。

“崔六”是崔麻子学艺时的原名。

被黄三爷这么一叫,崔麻子觉得,今夜大抵是要出大事了。

夜里,寒风刮得很紧,崔麻子裹上一件黑棉衣,来到了春秋园。

“崔六,三爷我,想再唱一出戏。”

黄三爷摘下佛珠,连同手里的铁扇一起按在桌子上。

“三爷,您唱一折《长坂坡》。”

崔六脱下棉衣,说:“您唱赵子龙,我来唱张飞。”

“不,唱一折《挑滑车》。

我唱,你听着。”

黄三爷双目中泛着寒意。

崔麻子看着黄三爷的眼神,再加上后脊袭来的寒风,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崔六,你记着。”

黄三爷从八仙桌下取出来一口刀,刀柄附着红布条,刃口泛着寒光,“良心,是个好东西,可千万别丢了。”

说着,黄三爷推开门,隐入夜色之中,只剩下那一条红布在夜风中猎猎舞动,如同一团燃得正旺的火。

崔六久久地呆立着,过了半晌,走回桌边,将佛珠戴在手上,盘了西圈。

夜色里传来了几声枪响,如同大戏开幕时的锣鼓,搅动了京城的耳朵。

崔六心头一颤,双手颤巍巍的伸出来,紧紧抓住那柄铁扇。

一行清泪,自崔六脸上滑落。

一夜,锣鼓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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