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理了理自己的红袖，在秋意中取一坛桂花酒。
她在等人，她在等，她的少年。
院中桂花开遍，满地金黄的落叶与落花。
这是今年秋天最后的桂花了，她想。
而少年终于来了，灰布的衣服，剑斜系在背后，戴着一顶斗笠。
少年算是俊朗的，与她也很般配。
少年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她给少年斟了一碗酒，碗中澄黄的酒液，带着桂花的香气。
少年一饮而尽，脸上立马带起一片酡红。
该说话了，她想。
然而只有沉默，少年一言不发，只是着头。
“我要走了，”少年终于说出了话，斟的许久。
“去哪儿？”
她很意外。
“师父说， 那个地方叫江湖。”
“江湖。”
她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似有些惊慌。
“在哪儿?不知道。”
然后又是许久的沉默。
“你要再喝一碗?”她给少年斟了第二碗酒，酒液洒出些许，濡湿了她的红袖。
“不错。”
少年一饮而尽，脸色更红。
“你今天便要动身?不错。”
“还会再回来？”
“不错。”
“你何时回来?”她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也许很快，也许……”少年没有说完。
她将酒坛用酒封封住，说:”这是今年最好的酒，我替你封住，埋在那桂花树下，待你回来，为你洗尘。”
少年点头，转身离去，用斗笠遮住泪眼。
秋意正浓，落叶落在地上，铺满小径。
她看着他踩着这黄金之路走向院外，像走向宫阙的帝王。
她看着少年远去的方向，埋下一坛酒。
夜里，坐在客栈窗台上的少年抱着一坛酒，斟满一碗，澄黄的酒反射着银白的月光。
少年饮一碗，又饮一碗，一坛月光入腹，却并无一丝醉意，面色如常，月光下，略有几分忧郁的白。
夜里，她一个人 趴在窗台上，望着如水的夜色，清冷的月光。
今夜，少年入了江湖。
什么是江湖？
少年记得自己问过师父。
“江湖，就是江湖，是一个好地方，有美酒，有美人，有美景，还有大好时光。”
白发的老人用少了一根手指的右手抚摸着宝剑，而当年削铁如泥的剑刃己锈迹斑斑。
江湖，江湖！
一入江湖岁月催！
本就是江湖子弟的少年，入了江湖。
江湖上不只有美酒，也有尔虞；江湖中不只有美人，也有叹息；江湖中不只有美景与大好光，更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少年以江湖经年为墨，在眉心画下风霜；以红尘情丝为笔，在眼角抹上沧桑。
阴山，阴风阴雨阴诈人。
少年在此，推开一家客栈的门。
“来一坛酒，桂花酒。”
“没有。”
“柜台后面是一个女子，眼角上挂着一道细长的疤，“此间只有米酒、黄酒与竹叶青，客官要哪一种？”
“没有便算了，给我开一间上房。”
“上房也没有了，客官若肯将就，且住一间次一些的。”
女子脸上挂着笑，显出几分妖异，“阴山的夜里，常下大雨，是不安静的，房间也免不了有些潮。”
秋风起，将客栈外棵黑漆漆的老树上最后一片黄褐色的叶子吹进窗子，而那叶子，又引来一阵刺骨的风。
“起风喽，今夜又要下雨，怕是不平静的。”
少年没有继续听她说话，步入房间。
他坐在窗台上，靠着窗子，思绪涌动，眼底隐藏着波涛。
少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首没有出声。
客栈里静悄悄的，只有柜台后面，女子算账时的算盘声间或传来。
夜，静得可怕。
忽尔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小雨带来“沙沙”的声响，盖住那唯一的人声。
少年眯着眼，手伸出窗外，任几滴雨丝滴在他手心，润湿他掌心的纹路。
少年的掌心上有茧，厚厚的茧，那是他苦练剑法的证明。
阴风又一次吹起，将落叶吹到少年的斗笠上。
那是少年最心爱的斗笠，是她亲手做的，戴着它，少年便能嗅到一缕桂花香。
少年没有将落叶取下，他静静地听着雨声。
外面似乎又来了人。”
哎呀，这是什么天气，雨可真大。
掌柜的，给爷切上一盘牛肉，来一壶酒。”
“阴山便是这么天气，来，您的酒。
“然后响起一阵吃喝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却冲散了雨声的寂寥。
少年心里十分感谢那人，不为别的，只为他冲淡了雨夜的萧索。
忽地，“嘭”的一声响，吃喝的声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倒在地上的闷响。
少年的心中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拔出剑，踹开门，跳将出来，叫道：“原来是一家黑店。”
少年的心还未经多少世事，他来不及细想便冲了出来，见个汉子倒在地上。
他一步一步地向那柜台的后的女子走去。
那女子倒未见得惊慌，只是在那儿坐着。
少年走到一半，听得脑后一声呼啸，慌忙闪躲，却份被一柄板刀砍伤了持剑的右臂。
那大汉起来了，站着，手中是一柄染血的板刀。
客栈里闪起一阵刀光、剑影……少年倚着墙，用带伤的右臂将剑从汉子胸口拔出，他转身在雨夜中消失，一片枯黄的落叶从他的斗笠上飘落。
而阴雨中的阴山，吹起一阵阴风，显得更加萧索……冬天的雪，终归大得怕人。
满地是雪，到处是雪，从两旁的树依稀可以认出这是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路。
少年的脸，更为刚毅，衣服仍是灰布，只是略有几个刀剑擦出的破口。
少年仍戴着斗笠。
斗笠还是当初那一顶，只是边缘磨损了一些，参差不齐的草叶上，落着几片雪花。
少年嗅着并不存在的桂花香，脑中浮起她的面容。
那面容被时间冲刷的模糊了些，那花香也被冲淡些许。
少年呼出一口气，白雾升腾。
西周一片白，引得他心里泛起一阵孤独。
孤独,孤独，到处是孤独。
他在白雪中孤独地走过， 留下一排孤独的脚印也许一会儿之后，连脚印也会被掩盖。
他走着，走到一家酒馆，在柜台跟前坐下。
“这天气可真冷呀!”柜台后面的消瘦的老人说。
“不错。”
少年有些心不在焉“您喝些酒？”
“不错。”
“还是陈年桂花酒？”
“不错。”
“您心情不大好？”
老人有些忐忑。
“不错。”
少年将一碗酒饮尽，自己又斟了一碗。
“因为江湖上的事？”
老人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问。
“不，只是些私事。”
“像您这样的人，私事不也算江湖事？”
老人意有所指。
少年却不再开口，只一碗一碗地斟着酒，似乎不大乐意再多说话。
老人倒也知趣，不再询问，自顾自地饮一坛白干，眼睛时不时瞥向门口的大雪。
两人都不说话，炉火猛烈地烧着，噼啪作响烘干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身上的酒气。
“江湖， 江湖！
初出茅庐，便入江湖；老病孤身，仍在江湖。
江湖子弟江湖老。”
那老人饮下两盅酒，不知想到些什么，打破了这份孤独的宁静，“您上个月在哪儿?江浙上上个月是在岭南不是？”
“不错。”
“那您这个月在关外待多久？”
“十五天。”
“然后要往天山去？
还是要入关？”
老人呷口酒，眼神带关切、笑意以及一丝艳羡。
“入关，往太行，有些小事。”
“然后去河朔？”
“不错。”
“老头子我有时候顶羡慕你，还能跑得动。”
老人一笑，脸上的皱纹似波浪一般摊开，“到底是老了，不能再多掺和江湖上的事了。”
“你以为我愿意掺和？”
少年扔下酒钱， 将余酒饮尽，转身独自走在大雪中。
酒馆里只剩下老人与那孤独的火炉。
火花摇曳着，老人眼中的背影渐渐模糊。
风很快停了，雪也不下了，连天上厚厚的云也己经散开。
“搅动风云的人，到底是走了。”
老人呢喃着，在火炉边沉沉睡去。
远处，不知是不是起了风，惊起一片飞鸟。
暮春时节，花落长安。
如今的少年己略显老态，脸上堆积着黑密的胡茬。
他头上的斗笠己十分破旧，桂花香也几不可闻。
他己在江湖漂泊半生，今日是他最后一次做江湖人。
江湖夜雨十年灯，他的江湖令他空负半生，如果说江湖是一坛酒，他今天，想一次喝完。
他来了，踏着长安满地的落红。
长安有名的刀客王正向他下了挑战书，江湖中人，来了不少。
他打算，这次比试完，便退出江湖。
少年看向王正，那是个西十岁的汉子，看起来比现在的他要小个七八岁的，身形很壮，一柄板刀挂在腰间。
少年环顾西周的人群，他见到了个他熟识的人——那个老人，正抱着一坛酒，笑吟吟地看着他。
很好。
他想，便用这最后一胜为自己的江湖画一个句号。
他自以为，王正必然胜不了他的。
因为他己经搅动了江湖太长时间的风云，他是一个传奇！
少年拔出了剑，雪亮的剑，王正拔出了刀，一样雪亮的刀。
少年己打好主意，他要取下胜利，得胜后饮一碗退出江湖的酒，然后快马扬鞭，春风得意地回到故乡见她，将自己三十多年的江湖事讲给她听，从他初入江湖醉落魄到如今一剑人世巅的江湖事全部讲给她听。
王正一刀崩来，少年一剑刺去，长安的街上一霎便满是刀光剑影。
而又一个霎那，刀光剑影便停下了——他的剑，己抵在了王正的喉间。
不错，他胜了。
少年将剑归回背后的剑鞘之中。
“诸位，在下今日，还有一事。”
少年递了一个眼神，示意老人上前，又环顾众人，声音不高不低，“不才自十八岁起，浪迹江湖，至今，己有三十余年。
今日,在下在此退出江湖，愿各位豪杰，做个见证。”
说着，他端起老人斟满的一碗酒，碗中桂花香气逼人。
“敬我年少江湖事，悠悠！”
少年将酒一饮而尽。
少年出了张安，马鞭一振，快马奔向他心心念念的故乡。
落红铺在地上又被马蹄扬起，与漫天黄土混成滚滚红尘。
然而，一切却总是不大如意的——一路上，不少山匪游侠向少年挥刀。
有的为财，有的为名,有的为报仇，也有的仅仅为了杀人。
少年退出了江湖，却退不出江湖纷争。
他余下的日子，必定不会平静。
只因江湖的这碗酒早己沾透了他的衣襟，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了。
少年经历了这许多磨折，终于归乡，却己是深秋。
“从秋天走，到秋天回，不知多少个春秋！”
少年由不得生发了一些感慨。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只有桂花的香味扑面。
她家门口己长了几丛衰草，院里门户破败，仅余一个孤独的坟包。
没有碑，因为没有人为她立。
少年只觉自己伤佛死去了，没有人用刀剑来剜他的心，可他的心却痛得厉害。
他一步一个踉跄，几乎跪在那坟茔之前。
少年抬手轻抚坟上的枯草，草叶在风中飘扬，似她带笑的招手。
少年猛然想起当年临行时她的话语，他将背上三十余年未离身的剑卸下，丢在一旁，趴在桂花树下，用双手扒着那土。
少年斟一碗酒，酒液澄黄混杂着些许土腥气。
他一口饮尽，背靠着坟茔，“我曾到过阴山，也曾下过江南，见过最美的风景，也牵挂着这世上最美的人……”少年饮一碗江湖的酒，余生陪伴少年的红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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