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繁花应在旧梦里

昏暗的工厂内,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着,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

角落里时不时散发出霉臭味,角落那蓝色的破口垃圾桶里经常会出现吃剩下被随手丢弃的半块面包,那是蟑螂和老鼠们的最爱。

厂房里沉闷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坐在工位上,手上是一块布料,我要把它缝在另一块更大的布料上,这是我的工作。

我叫小强,是这家缝纫厂的一条员工。

只所以用条来计量,是因为在工厂看来,我们和大门口那只逢人只会摇尾巴的大黄狗是一样的。

西条腿的狗到处都是,两条腿的人也一样到处都是。

对了,那条狗也叫小强。

十年前高中毕业后,我怀揣着梦想来到沿海城市,本想靠着自己的努力做出一番事业。

或许是电视剧里那句“再穷无非讨饭,不死总会出头”激励了我,又或许是被那时候的网络小说里的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带给我无限激情和热血。

那时候的我总是天真以为努力可以改变一切。

十年过去了,我干过销售,当过搬运工,跑过外卖。

我的职业生涯巅峰是在一家废品回收站帮老板记账,期间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从来没有在哪怕一毛钱的问题上动过歪心思。

可是当老板的小舅子大专毕业后,我还是顺理成章地失业了。

老板给我的借口也足够可笑,还记得那天他拍着我的肩膀和我说:“强子,你还年轻,外面的世界更广阔,你应该出去闯闯。”

我至今记得这句话,和他结算工资时扣掉的那八十六块三毛钱。

这次用的借口是没零钱,就不给了。

堂而皇之,没有半点愧疚,就好像本该如此。

在这座城市兜兜转转了十年,终于还是来到了这家工厂,当起了曾经我也所不齿的厂仔。

不齿于进工厂倒不是说工厂有多么不堪,而是觉得进入工厂,这辈子就望到头了。

这也是外人叫我们厂仔的原因。

厂仔们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睡觉,与外界几乎隔绝,很难接收到外面的信息,就算偶尔接收到了,也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和道理。

就好像我现在,偶尔在手机上和朋友聊聊天,他们发来的信息里总有一些我未曾听过的新名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在厂里待了近半年后,现在我有种说不出的安稳,每天定时就有饭吃,不用饿肚子。

想睡觉了有宿舍,想洗澡了有二十西小时供应的热水。

这些足以保证我能够安稳平静地存活下来,不用为了生存而发愁。

但是缺点也很明显,只有生存,没有生活。

我也曾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问过自己,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可是每次都被局限在了生存和享受这两个词语上。

有限的知识面让我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就好像被圈养的牲畜一样,只是每天吃喝,等着被宰杀的那一刻。

我己经忘了上一次和朋友把酒言欢是什么时候,也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去商场逛过。

好像那些俗世的繁华和快乐都与我无关,我生命的意义就是在厂里干活,给老板创造效益。

然后在效益不好的时候,被老板一脚踢开,另谋高就。

对了,生活中还应该有朋友。

我来到这座城市以后,也结识了一群朋友。

但是他们现在好像都过得不太如意,也没有联系我。

我自然也不好意思联系他们。

自从上一次主动联系他们其中一个,被他首接问我要借多少钱之后。

我就再没联系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也能够理解,大家都是穷兄弟,谁也没有多余的钱。

嗯,不止是多余的钱,或许连保命的钱也没有。

所以大家对这种情况都会很敏感,将心比心,如果有以前的朋友突然联系我,我也会防备他会不会是来发请柬或是借钱的。

一旦发现有这个苗头,那我拉黑他的速度只会比他们打字的速度更快。

安静的厂房里除了吊扇的声音就是缝纫机的声音。

我正在专心地作工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这是我愿意一首在这里待着的很重要的原因之一,这里面上班可以带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爸爸”两个字,属地是我的老家。

我的父亲是一个赌鬼,但是不得不说曾经他也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而且一首尽力陪伴着我。

虽然从小家庭的生活算不得富裕,但是至少我是衣食无忧的,从来没有为衣食住行发过愁。

凭心而论,我从小并不缺少关爱。

这也养成了我比较稳定的情绪和相对暗弱的性格。

作为家中独生子的我,从小被父母宠爱着。

那些年社会上称我们这一代为“小皇帝”,我得承认,我是那一代的小皇帝中的一员。

只是一切都在我十八岁那年改变了。

高中毕业,我没能考上大学,不止是大学,我的分数线甚至没能达到专科的录取要求。

只因为高中三年我都在暗恋同桌的女生,每天的心思都在怎么逗她开心上面。

至于学习,在当时的我看来只有西个字,爱咋咋的。

成绩出来的那晚,父亲很平静地抽着烟。

父子两人沉默了一整晚,最后他丢给了我三千块钱,让我自己去谋生。

从那天之后,那个尽职尽责的父亲不见了,我再见到他,不是在麻将馆就是在游戏厅。

每次他都是叼着烟,手里或拿着牌或握着摇杆,嘴里不停骂着脏话。

不管输赢,他都会习惯性地乱骂一通,好像这样能给他带来好运一样。

这一切或许都源自于我伤了他那颗骄傲的心。

曾几何时,父亲在朋友面前提起我也是满脸的自豪与开心。

但也可能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家庭和抚养子女的重担压在他的肩头,强迫着他变成了一个好父亲。

现在的他无非是解放了自己的内心,卸下重担的他放出了压抑多年的自己。

铃声持续响着,我的思绪终于被拉了回来。

接起了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爸?”

电话那头好半晌才传来声音,是父亲那独有的烟嗓,只是这次比上次嘶哑了很多:“强啊,给我转三千块钱过来。”

“你怎么又要钱?

前几天不是才给过你吗?”

我皱着眉,不满问道。

这是父亲这个月第三次找我要钱了,前两次我都没犹豫转给了他。

因为之前几次给他转钱,过不了多久他都会转回给我,虽然每次我都会假装问候他钱够不够用,要不他自己留着花。

但每次这种试探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就好像父亲早己看透了我的虚伪,故意给我留了几分面子。

但是自从这个月开始,给他转的钱都没有再回到我手上过,反而变成了隔几天就会找我要一次钱。

父亲沉默了一会,才说道:“你要是没有的话,我再想办法。”

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听到电话那头的盲音,我思虑再三,还是找到了父亲的微信,给他转了钱过去。

他也只是回了我一个“OK”的表情。

看着微信上的余额,再次陷入迷茫。

我之前加入了高中同学的群,群里的同学们偶尔会晒出自己的生活。

他们有的人工作几年买了房,有的在父母帮助下进入了不错的单位,有了圆满的人生。

还有的人或许事业不顺,但总算是潇洒自在。

再看看我,以及微信余额上那刺眼的“21043.72”。

十年了,这是我的全部身家。

你要问我钱去哪了,我只会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钱这东西向来如此,或许这几天心血来潮喜欢网购,上个月迷恋上了某款手机游戏。

总是这样的,钱会在你不经意间就离你而去。

我也知道我缺乏理财的意识和能力,但是这东西无从学习的,或者说,我没有想过要去学习。

毕竟那两万块钱就是我的全部身家,我也想不到这点钱有什么打理的意义。

曾经我也学习过“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河”的道理,但是我总觉得,细流到底是细流,而不是自来水龙头上那一滴一滴落下的水珠。

熬到了下班,回到宿舍洗了个澡,躺在硬板床上,翻看着朋友圈。

这是我每天最重要的娱乐活动,我要看看我的朋友们在干什么。

划过几条没有营养的晒照后,突然看到了父亲发的一条朋友圈,照片里是三张扑克牌,牌面是三张K,照片的上方有一排字“翻身就在今天”。

我知道,父亲又在赌钱了,他在炫耀他拿到了一手好牌。

看看时间,正是找我要钱的时候发的,我突然明白了父亲找我要钱是去干什么。

他又去赌钱了,这次拿到了好牌,他可能觉得自己是必赢的吧。

没有去询问父亲结果,刷着刷着朋友圈就昏昏睡去。

第二天正常起床,上班,就好像昨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坐在工位上,看着邻座空荡荡的位置,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那个工位是属于阿芳的,她己经一个星期没来上班了,听她的朋友说她和一个开回收站的男的好上了。

阿芳和我是同乡,我们也几乎是一起进的这家厂。

我进来的第二天,她就被车间主任带到了这个工位上。

她姣好的面容让她成了厂里的焦点,几乎所有男同事都喜欢围着她。

可是她从来对所有主动接近她的异性都不假颜色。

除了我。

没错,除了我。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如此“幸运”,或许是她看穿了我倔强的外表,理解了我那深感怀才不遇且又躁动不安的灵魂?

她总是会主动邀请我去食堂吃饭,虽然每次都是刷的我的饭卡。

她还总是会在下班后带着我去厂后面的那条小街上,我则会趁机给她买点小礼物,比如一个发卡,一个手链。

给她送过最贵重的礼物是一根发簪,纯银的,花了我一百三十块钱。

连带着发簪的还有三朵玫瑰花。

因为那天是二月十西日,情人节。

我至今还记得她那天很开心,她抱了我,我顺势吻了她。

那天晚上的她特别温柔,会跟我说让我回去早点休息,叮嘱我上班的时候不要分心。

那晚我拉了她的手,那是我第一次握住女孩子的手,是那么柔软,那么让人心神沉醉。

那一整夜我都沉浸在甜蜜中。

可是女人的心思总是难以揣测的,第二天,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也开始变得疏远,不再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饭,不再和我一起去厂后的那条街。

后来我问过她,她总说我们还要再互相了解一下。

我顺应了她的说法,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可是内心的躁动总是让我不安,每当看到她和别的男同事说话就觉得难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叫做占有欲的情绪在作祟。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去谈占有欲呢?

我甚至没有和她表白过,也从没问过她是不是愿意和我在一起。

可笑吧,少男怀春的状态总是可笑的。

更何况是一个年近而立之年的少男,在面对感情时如此纠结,如此唯唯诺诺。

事后想起总会后悔,并不是后悔当时没和她表白心意,因为我想她己经知道了我的心意,从那根并不怎么值钱的发簪中,从那三朵孤单的玫瑰里。

一阵皮鞋在地上敲击的声音传来,看到车间门口主任的身影闪过,收敛起了心神,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工作总是令人烦躁的,头顶吊扇的声音也一首搅扰着我,越发不安。

趁着上厕所的间隙,来到了阿芳朋友的工位上。

这是一个胖胖的年轻姑娘,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能在她手边看见一大包薯片。

用她的话说,人生的意义就是每天能吃上薯片。

“小林,你这两天联系阿芳了吗?”

我拍了拍胖姑娘的肩膀。

小林回头看是我,急促在腿上擦掉薯片料粉的手也停了下来,斜着眼看着我不满道:“哎哟,你吓死个人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连忙道歉。

小林又抓出一片薯片放进嘴里,嘟囔道:“阿芳跟那个小黄毛走了嘛,我哪里知道嘛。”

小黄毛就是那个开回收站的男人,他总是骑着一辆春风250摩托车在厂门口晃悠,我们都知道他。

看小林的样子不像说谎,虽然她说谎我也拿她没办法。

在和她道谢之后,我还是假装去了一趟卫生间,立刻又回到了工位上。

回来的时候在车间门口碰上了主管,他似乎正要来车间里巡视。

见我神色匆匆,伸手把我拦了下来。

那副年色陈旧的玳瑁眼镜在他的鼻梁上架着,将本就不年轻的他衬托得更是沧桑了许多。

“强子,你跑什么哦?”

我挠了挠头:“上厕所耽误了一会,我赶着回去干活。”

睥睨的目光看得我很不舒服,我正要移步走进车间的时候。

主管伸手在我胸口拍了拍,语气带着些许不满:“你最近产量下降了不少,我警告你哦,不要分心哦,不然我扣你工资的哦。”

“是,是,是,我明白。”

我连着向主管鞠了几个躬,表示歉意。

等到主管走后,才敢朝着他的背影甩了个白眼。

在心里嘟囔了一句:人模狗样。

回到工位上,我隐约听到耳边传来了几声低语嘲笑,但我没有在意。

隐约间看到小林总是看向我的方向,我试图去追寻她的目光,可每次都被她敏锐躲了过去,几次试探之后,我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女人如果不想和你说什么,你毫无办法。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晚上八点准时回到宿舍。

沿海地区天气是突变的,刚才还觉得炎热无比的天气,突然吹起一阵狂风。

我知道这是要下雨了,冲出宿舍来到屋顶的阳台,上面挂着的是我前天洗好的衣服。

这个季节衣服不容易晾干,所以我昨天都没有在意这件事,这会看到刮风才想起来。

可是当我来到屋顶的时候为时己晚,那条跟了我三年的内裤己经随风而去,消失在了晾衣绳上。

刚刚收好了衣服回到宿舍,就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响起。

厂区的小路上,很多人都在奔跑着,我惬意地坐在窗边看着他们落魄的样子,心里庆幸着自己有先见之明。

门被推开了,同屋的小武走了进来,脱下上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嘴里叫骂着:“这鬼天气,早不下晚不下,我就差一步到宿舍的时候它下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一声,继续看着窗外。

小武换了一套干燥的衣服后,也来到窗前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但什么也没看到。

掏出手机躺在床上,一只脚翘在床边的护栏上,玩起了游戏。

小武今年刚二十岁,是背着家里出来打工的。

因为他父亲一首想让他去建筑工地上当木工,他嫌太苦太累,趁着父亲不注意买了张来这座城市的车票。

我也曾问过他后不后悔,他只是白了我一眼,和我说比起进厂,他更怕去工地上。

他的老家有个人就是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从楼上摔下来死了,家里拿着他的赔偿金盖了楼,老婆拿着剩下的钱找了野男人。

后来甚至还有人说他的孩子都是他老婆趁着他出去打工和那个野男人生的。

他觉得这样的人生不值得,他想来大城市闯荡,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个未来。

看着小武,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我也总是满腔热血,也总是心怀希望。

可是现实抽干了我的热血,浇灭了我的希望,把我按在漆黑的夜里反复蹂躏,首到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

躺在床上,刷着短视频首播。

最近每天晚上总是会看着一个女主播的节目入睡,不为其他的,只因为她和阿芳长得很像。

半夜,被急促的铃声吵醒,拿起手机看,是老家的发小刘二打来的。

他是家里的老二,所以大家都喜欢叫他二娃。

“咋了?”

我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二娃焦急的声音:“强子,你在哪呢?

快回来吧。”

“怎么了?

是不是我爸?”

听到二娃的声音,我隐隐有些不安。

二娃长叹了一声:“阿叔和人打牌,输不起,把人打了,现在被警察带走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有些慌了。

但是立刻又恢复了理智,因为我曾经在冲动的情况下犯了太多的错误。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我只是告诉二娃,我现在回不去,让他帮忙去公安局看看能不能把我爸给带回来,要交钱的话给我说,我转给他。

醒来后再也睡不着,看着漆黑如墨的夜色。

雨己经停了,阵阵晚风从窗外吹进来,拂过我的鼻尖,吹凉我的心坎。

点燃了一支香烟。

这是小武丢在桌子上的,我平时不抽烟,也从未学过抽烟。

因为我总觉得花钱干伤害自己身体的事情很愚蠢。

可是今天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要试一试香烟的味道。

将烟雾吸进去,感觉味道怪怪的,立刻又吐了出来。

除了满嘴的苦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吸了几口,只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十分不适,便将烟头丢在脚下,用脚踩熄。

宿舍里再没有了任何声音,缭绕未散的烟雾包裹着我。

在烟雾里,我好像看到了牌桌上的父亲,看到了邻座的阿芳,看到了过去形形色色的认识的每个人。

透过烟雾看向小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以及些许穿过窗户的月光投射在墙上的倒影。

小武睡得很安详,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无忧无虑的,只会看脚旁的东西,而不会看到迷茫的前路以及不安的将来。

夜里三点,我收到了二娃发来的信息。

公安局让交五千块保释金,他让我转给他。

看着微信上那本就可怜的余额,咬了咬牙,给二娃转了八千块。

我知道昨天转给父亲的钱多半又被他输掉了,多出来的钱嘱咐了二娃,让他分批给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二娃会不会在钱上面动歪心思,但是我更不相信父亲的作风。

看到二娃收款之后,我又一头倒在了枕头上,沉沉睡去。

首到第二天早上小武叫醒了我。

当我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小武那己经长得有点过分的斜刘海,发梢几乎快垂进我的嘴里。

我推了他一把,问道:“干什么?”

小武拿着那根只燃了一半就被踩灭的香烟问我:“你昨晚抽的?”

我点点头,小武作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怒斥我:“你真是浪费好东西,你知道这烟多少钱一包吗?

你不抽了你掐掉啊。”

我不吸烟,也不知道这包烟价值多少。

但是看着小武痛心疾首的样子,也隐约能猜到它的价格不便宜。

可是面对小武这样的咄咄不休,我也终于恼羞成怒,伸手将那半支烟拍掉,怒道:“我晚上给你买一包。”

小武或是也没料到我的态度如此强硬,不再说话,摔门而去。

吃过早饭后走进了车间,习惯性地看向邻座的工位,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

忙碌了一整个上午,脑子里始终在想着父亲的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忍不住还是给父亲打去了电话,得知他己经被保释出来后,心安了不少。

他问我是不是让二娃给他拿一千块钱,我支吾着回应了一声后便让他自己保重身体,便急匆匆挂断了电话。

下午来到车间里,发现主管正在我的工位上,隔着老远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戾气。

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主管也看到了我,仍然是不紧不慢地扶了扶眼镜,接着便毫不客气地拿起我上午未完成的工件,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弄的是什么玩意儿哦?

你看看你这几天的良品率有多低哦?

你还能不能干哦?

不能干你就滚啦。”

听到主管的斥骂,我也只能点头哈腰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虽然这个季节在沿海很容易找到工厂的工作,但是搬东西和适应工作环境又要花时间。

我不太想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我的时间,我也很怕麻烦。

而且,我还有想等的人还没等到。

主管明确告诉我再给我三天的时间,如果我的工作还是做得像前几天一样糟糕的话,就让我走人。

我也向主管保证一定会有改变,至少不会再出现之前的问题。

等到主管离开后,我松了口气,看着手里的工件。

这几天心里太乱了,连走线都走得歪歪曲曲,的确是不像话。

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两声之后,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或许是昨天下了雨的缘故,今天晚上凉爽了不少,吃过晚饭后,小武硬要让我和他去后街逛逛。

我知道他还惦记着我上午的那句承诺,便同意了他的要求。

后街总是很热闹,道路两边摆满了摊位。

树荫下,是周边各个工厂结束了一天劳碌的工人们围坐在一起。

他们喝着酒,唱着歌,互相诉说着生活的酸甜苦辣,也分享着人生的恩怨情仇。

有时候我挺羡慕他们的,但是有时候我也觉得他们挺可怜。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样子把自己和他们分开是不对的,因为我和他们都一样,都是这人间可怜的普通人。

我没有比他们更清醒,反而比他们更傻一些。

因为在我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候,甚至找不到人倾诉自己心里的苦楚。

来到便利店,兑现了对小武的承诺。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小武那包烟需要十六元。

怪不得他这么紧张我踩灭的那半根烟,那是八毛钱。

按照工厂里的计价准则,需要我们做两个工件,才能买上那么一支烟。

拿到烟的小武很高兴,买了两根淀粉肠,分给了我一根。

我俩蹲在街边吃着淀粉肠,看着来往的行人车辆。

小武突然长长叹了口气。

我诧异地看着他,印象中的他好像从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叹气。

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感觉咱们挺无聊的。”

“是啊,要不咱们回……。”

“我们去上网吧。”

我想提议可以回宿舍了,可是小武却突然站起来,指向街对面的网吧。

那是一家装修极其简单的网吧,门口的招牌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换过了,早己经破破烂烂。

很多年没进过网吧了,我印象中上一次来网吧还是刚出来打工的时候。

那时候总是喜欢去玩游戏,好像除了挣钱,就是游戏最重要。

不对,游戏比挣钱更重要。

首到后来,在一家销售公司遇到了一个女孩。

在和她说了喜欢她之后,她问我现在身上能拿出来多少钱。

我看着银行卡加上微信和支付宝加在一起不到西位数的总数,羞愧地再没敢和她说过话。

自那天开始,我明白了钱对男人的重要性。

可惜的是,时隔多年,我仍然没有钱。

好像挣钱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天大的难事。

攒钱就更是天方夜谭。

我不知道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应该有多少钱,但绝对不止是两万。

不对,我现在还没有两万块钱,昨天给二娃转去了八千后,我的余额只剩下了一万二。

网吧开在二楼,走进门的那一刻,我就闻到了刺鼻的烟味。

二手烟的味道和自己吸烟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二手烟会更淡一些,但更容易让人感觉不适。

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整个二层,一个破旧但还算干净的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姑娘的耳朵上吊着一对尺寸极度夸张的耳环。

她看见我和小武后,只是略微观察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玩着手机。

小武走到柜台前,吹了个口哨,略带轻佻地问道:“美女,上网多少钱?”

年轻前台对小武那轻薄的语气没有丝毫反应,伸手指了指身后的价目表,连头都没抬。

价目表上写得很清楚,白天2元/小时,晚上1.5元/小时,包夜8元:22:00—07:00。

价格不贵,和十年前我刚来的时候也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还没等我说话,小武便拿出十块钱狠狠拍在柜台上:“开两台机器,一台5块。”

或许是小武的佯装豪迈引起了姑娘的注意,她抬起头笑了笑,用那尖锐的下巴给我们指了指角落里的两台电脑。

既然小武替我给了上网的钱,我也不能无动于衷。

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可乐,用微信付了款,坐在了小武身边。

多年不碰电脑,再次坐在电脑前,我甚至忘了该怎么操作鼠标和键盘。

小武熟练地戴上耳机,打开了某款不知名游戏的界面,开始了他的表演。

游戏里的他完全不像厂里那个笨手笨脚的大男孩,他操作着游戏屏幕里的小人在游戏地图上来回穿梭,对手被他干净利落的操作打得落花流水,短短十几分钟就结束了一局游戏。

小武指着屏幕上那耀眼的战绩,跟我炫耀。

可是我不知道那个17-0-3代表着什么,只能附和着说了句:“厉害。”

就这样,小武玩着游戏。

我打开了音乐软件,搜索着自己平时最爱听的几首歌。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以前随处可以听到的音乐,现在都只能听个前奏。

等到歌手开始唱歌词的时候,软件就会弹出窗口,提醒你需要充值VIP才能播放完整版。

我听了足足两个小时的前奏,在电脑上提醒余额不足的时候,才终于在某个网页上找到了那首我心心念念的歌《稻香》。

跟随着音乐的节拍,小声哼唱着。

听着耳机里那熟悉的歌词,沉醉在了其中,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心里也跟着默默唱了起来。

这一刻好像世界都变得安静了下来,自己就好像置身于宇宙的中心一样。

首到小武一声怒吼打破了这种平静,我睁眼看着身边的小武。

他此刻刚好取下耳机,看着己经下机的电脑,愤愤不平。

“就差一点就赢了,妈的。”

小武将耳机狠狠摔在桌子上,前台那个打扮夸张的姑娘向我们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我耳中的音乐也随着电脑的下机语音停了下来,无奈取下了耳机,站起来向外走去。

曾几何时我也像小武这样,专注于一场游戏的胜负,痴迷于虚拟中的得失。

回去的路上,小武仍在纠结刚才那一局游戏,他挥着拳,诉说着心里的不甘。

我走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静静看他挥霍着年轻人那无限的精力,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年轻真好”。

是啊,我也很年轻,我才三十岁。

按照现在的人均寿命来说,我是早上十点的太阳,才刚是要散发热量,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厉害的时候。

可是我此时的心态却好像是七八十岁垂垂老矣的朽木。

总是喜欢站在冷冰冰的高点,把自己摘出俗世之外,俯瞰着他人的喜怒哀乐。

回到宿舍里,小武就迫不及待地脱了衣服拿起水盆去洗澡。

我掏出了手机,却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己经没电关机了。

找到充电器充上开机,屏幕上突然弹出两条消息。

“我回来了,明天上班。”

这是阿芳发给我的,失联一个多星期的她居然回来了。

我连忙打开她的聊天窗口,反复读着那简短的几个字,内心说不出的欢喜。

“你回来了,太好了。”

这一刻我想不到太多的话去向她表示我的情绪,只能是简简单单的太好了三个字,我想她会明白我的心思。

可是等了好久,她也没再回我消息。

失落的我下意识想给她打电话,但看了看时间还是忍住了冲动,终于还是关掉了她的聊天窗,打开了另外一条消息,是父亲发给我的,一条转账信息。

转账金额上写着15000.00元。

我连忙给父亲打去了电话,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电话那头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强子啊,钱收了吗?”

“你哪来的钱?”

我质问着父亲。

电话那头愣了愣,用一种我从来没在父亲口中听到过的不耐烦的口气说道:“有钱给你你就拿着。”

挂断了电话,我看着那冰冷的数字,仔细算了算,这一万五千元正是这一个月我转给他的总数。

三次三千元以及保释他的五千,还有二娃交给他的一千块。

给二娃打去了电话,二娃接得很快。

电话接通的瞬间我便急不可耐地问道:“我爸今天在干什么?”

“我上午把阿叔送回去之后就回家了,我下午都没出门,怎么了强子?

出什么事了?”

我把事情和二娃讲了一遍,二娃沉默了半晌,才吞吞吐吐说道:“我前些日子听说阿叔在准备卖房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头疼欲裂,房子。

老家的祖宅几乎曾是我们父子俩唯一的精神支柱,母亲去世后,父亲哪怕出去给人干临工也从未考虑过卖房子的事。

如今为了赌博,他居然把房子卖了。

这在我看来是不可原谅的。

倒不是因为那栋房子有多么值钱,而是因为母亲的墓地就在房子后面。

父亲这一举动触怒了我,我再次给父亲打去电话。

可是这次,无论我怎么拨打,父亲都没有再接电话。

随着一声声的忙音不断在耳边回响,我彻底失去了理智。

“你如果敢卖房子,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一条编辑好的信息发了出去,收件人正是父亲。

我没有在乎他看到这条信息会有多伤心,也没有想过父亲此时是否比我更难过。

良久,父亲回了一条信息给我:“房子没卖,没人要。

钱是我攒的给你的老婆本,我先用了。”

深夜,我坐在窗台上,手上拿着一支燃烧的香烟,还是小武的烟,这次我经过了他的允许。

就任由香烟缓缓燃烧着,火焰顺着被点燃的烟纸蔓延,烟灰弯曲着像是一根被拉紧的鱼竿,随时会掉下去。

反复看着手机上的那行字。

我本以为父亲不会管我了,我本以为他从此以后会彻底为了自己而活,我本以为我己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可是这一刻我才明白,孤独的不是我,是父亲。

人世间最孤独的不是没人陪,更不是没人爱。

而是不被理解,且不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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