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七十五了，一辈子没老伴，更没孩子。
可她的几个侄子侄女都非常孝顺。
逢年过节，一个个排队拎着大包小包上门，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今年老人家终于放了话。
她要从我们这辈里挑一个认过去，给她养老送终。
大家都激动疯了。
毕竟姑奶奶每个月光是退休金就已经近万。
要是伺候好了，不比在大城市里给人当牛做马强？
问题是，选谁？
......
春节快到了。
许多打工人已经返乡和家人团聚，往日里难见人影的村里热闹了许多。
过年的气氛愈发浓厚，家家户户洋溢着喜气。
腊月二十八，家里刚杀完年猪，爸就吩咐我：
「志远，去把你姑奶请来吃中饭！」
早上抓猪的时候我被拱了个跟头，这会正浑身疼，捶着腰回道。
「爸，昨天电话里不是说了，姑奶说她不来。」
爸的眉头立马皱了起来，板着脸说：「打电话跟上门请能一样吗？赶紧去，再废话别怪我抽你！」
他的脾气暴躁且固执。
年纪大了非但没减轻，反而愈烈愈烈。
再说下去，怕是又要大吵大闹一番，弄得过年都不安生，还让人笑话。
我拗不过他，只能答应下来。
临出门的时候，还听见他当着来家帮忙杀猪的邻居的面骂骂咧咧。
「蠢东西！从小就跟个木头一样，长这么大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比不过他那些兄弟半点！」
「自己没出息就算了，还就生了个小丫头片子，迟早把我气死。」
......
我心里邪火乱窜，忍了又忍，才没回头和他对骂。
他自己一辈子眼高手低，没什么本事偏偏还觉得谁都不如他。
对自家人稍不顺心就破口大骂，对外人却又客客气气。
尤其是在姑奶面前，那叫一个谦恭孝顺。
不对。
准确的说，是家族里几乎所有人，在姑奶面前，都乖巧得跟绵羊一样，说话都不敢大声。
可想起那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太。
我却忍不住一阵发寒。
姑奶奶在家族里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性。
她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部队里还学了字，后来兜兜转转，回老家做了干部。

，路边停了辆小车。
看牌照是三叔家志明的。
得！这两家人是凑巧还是提前约好了？
我眼皮一跳，觉得有点头疼。
今年的好戏怕是要提前上演了。
以往每次大家凑到一起，都可以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一个个变着法的哄姑奶开心。
姑奶要是多夸了谁几句，那家人立马就眉开眼笑，像是得了什么奖励。
我们三个人到家时，先前帮着杀猪的人已经走了。
村里人大多都知道我们这家子的情况，估计是不想多留，免得到时候尴尬。
三叔跟堂弟志明正和我爸在院子里抽烟。
堂妹芝欣在厨房打下手。
看屋里空空荡荡，显然是空着手来的。
他们原本笑容满面，可看到大姑和姑奶在一起时，笑容立马就僵了一瞬。
反倒是看着不大高兴的我爸又笑了起来。
三叔一家的说辞和大姑惊人的一致，都是因为太想念老人家，所以才提前赶回来。
两家人回来得猝不及防，也没提前打个招呼。
好在这时节也不缺吃的，稍微准备下子就是一桌子菜。
没过多久，姑父和表哥一家也赶到了，同样是两手空空。
开饭前，为了谁坐在姑奶旁边，又是一番计较，最后还是我爸和三叔获此殊荣。
「不就是个位子，争个屁！坐了还能变皇帝不成？」
大姑小声嘀咕，正好被我听到。
这酸味，都快飘到五里外了。
大姑家六个，我家五个，三叔家五个。
大大小小足足坐了两桌。
饭桌上，表哥堂弟他们争先恐后的往姑奶身边凑，嘴里说着漂亮话。
我爸朝我使了好几回眼色，我该敬酒敬酒，其余时候都在给女儿宁宁夹菜，气得他眼珠子都快冒火。
要不是碍着姑奶在场，恐怕桌子都能被他给掀了。
就在这时，姑奶轻咳了几声，场上立马就安静下来。
姑奶放下手里的茶杯，目光巡视了一圈。
迎着大家伙不解的表情，她轻声说：
「有个事我本来想年后和你们谈，正好大家今天都在，也就不拖了。以前我总觉得这有老伴没老伴，有儿女没儿女都差不多。
「现在也没几年活头，有时候还真有点孤单。我寻思着，从
因为资历高年限长，加上政策改动，一个月退休金过万。
而且有三套宅基地，县城里也有两套铺子收租。
这是以前有一年过年时，大家在一起吃饭，姑奶无意中说出来的。
从那之后，极少登姑奶门的爸爸和大姑他们每年都拎着礼品去看望老人家，有时候还带着家里的小孩，最后再两手空空的回来。
他们背地里骂骂咧咧，说老东西一毛不拔，以后再也不热脸贴冷屁股。
第二年却依然如故，足足坚持了七八年。
我那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看不起他们这种行径，只觉得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不管是打螺丝还是坐办公室，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经历了社会几年的毒打之后，终于知道退休金过万是什么概念。
对于爸的行为，不仅没了鄙夷，反而多了几分理解。
可让我自己那么做，却又拉不下脸。
现在我在老家搞养殖，明明是离姑奶最近的一个，却很少主动走动，没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也是爸对我不满的原因之一，不知道骂了我多少次不争气。
在他看来，这种机会不抓住是会遭天谴的。
到姑奶家也就二十分钟左右。
进门时，姑奶穿着件绣锦红袄，正在井边洗菜。
和别的农村老太太常穿的青黑色衣衫不同，她的衣服大多是亮色，永远板板正正。
「姑奶，家里刚杀了猪，我爸让我喊您去吃饭。」
「是志远啊，昨天不是说了不去嘛，家里有的吃。」
姑奶身子骨一向硬朗，七十五了眼不花耳不聋，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手里的活不停，只抬头淡淡的和我笑了笑。
姑奶对任何人的态度都差不多。
不冷不淡，就算是和我们这些有血缘关系的孙辈也一样。
就是这种隐隐约约的疏离让我觉得不安。
因为我总觉得她看人的目光里带着审视，像是能一直看到人的心里头，让我浑身不舒服。
我继续请道：「姑奶，您就去吧，大过年的正好一起。您要不去，回去了我爸又得骂我，到时候我还得再来。」
姑奶还没说话，屋里绕出来个人。
「那是得去，正好我刚准备淘米下锅。志远，你现在好歹也是养
家里几个小的里面，挑个认做孙子孙女，给我养老送终。」
「我也不强求，你们看看，有没有哪个愿意的？」
大家伙一阵愣神，脸上迅速泛起潮红。
「这......这可是大事啊！」
大姑跟屁股被蛰了似的，腾的站起来，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姑，那您是看上哪个了？」
的确是了不得的大事。
养老送终倒没什么，可要是认过去，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说白了，姑奶是在挑遗产继承人。
虽说大家这些年都打着这个心思，可还是头一次把这事搬到台面上来说。
我偷偷看了看，几个小的无一不是满脸的紧张和期待。
说实话，家里这一代没一个出挑的。
我在老家压力还稍微轻些。
其他人说起来都是在大城市，可也就看着光鲜。
车贷、房贷、日常花费......一年下来压根存不了几个钱。
再加上现在经济形势这么差，大家又不是什么铁饭碗，都是走一步算一步。
姑奶平时节俭惯了，以她的级别，就算生了什么病也有专门的免费医疗，手上少说三四百万。
伺候人这事说起来不好听，可转头一想，也是自家长辈，没人能挑出来毛病。
再苦再累也比不过给外人打工强。
况且，伺候的越久，到手的钱越多。
谁要是被挑上了，巴不得老太太长命百岁。
姑奶眼皮都没抬。
「还没想好。」
我回过味儿来。
这是要对我们几个进行考验啊。
「对对，是该好好想想。」
大姑反应过来自己表现得有点过于心急，搓着手尴尬的坐了下来。
我爸砸了咂嘴：「大姐，我说话直，宇杰他毕竟不姓胡，这事你们家要不就别掺和了。」
三叔也点头：「二哥说得对。别家都是初二才回娘家，大姐你每次还没过年就回来，一住就是十几天，这不是让大姐夫那边脸上难看吗？」
大姑和大姑父听了脸上确实不好看。
他们家两个孙子，论起来压力是最大的，对大姑年年回来非但不反对，反而支持得很。
可这要是说出来，只会让别人看不起。
大姑父欲言又止。
他毕竟也是外姓，不适合在这个话题上
插嘴，只能朝大姑使了个眼色。
大姑又站起来，委屈的朝着姑奶说：「姑，您这可得给我评评理。以前爹妈在的时候，我不管回来多久，他们都没说过半个不字。」
「现在他们不在了，您在我心里就跟妈一样，志杰也一直把您当成亲奶奶，我回来看妈还要被自己兄弟说三道四，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别说是我，满桌人都被她这番无耻发言给震住了，连大姑父和表哥都埋下了头。
人的脸皮怎么可以厚成这样？
姑奶似笑非笑，看得大姑忍不住转过头才说：「你和志杰有这份心就好。其实志杰也不是不行......」
大姑一家面露喜色，别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没想到姑奶话锋一转：「要是真挑了志杰，我有一个要求，志杰和他两个孩子得改姓胡。」
大姑父和表哥的表情顿时跟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大姑肘了大姑父一下，大姑父纠结半天，一咬牙：「反正都是一家人，只要孩子愿意，我没意见。」
表哥：「我都听爸的。」
我：「......」
我常常因为自己的下限不够低而与你们格格不入。
姑奶嗯了一声。
「那就再等半年。」
饭桌上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气氛，至于自己的心思飞到了哪，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我只觉得味同嚼蜡，遍体生寒。
不过三言两句，这个笑吟吟的小老太太就已经稳稳拿捏住了所有人。
晚上，爸把我叫到了客厅，破天荒的给我递了根烟。
我受宠若惊。
爸吐了个眼圈：「志远，我知道你性子傲，看不起我巴结你姑奶......」
「爸，我没有。」
他摆摆手，顿了顿：「你这点心思我还看得出来。我和你妈没本事，只知道死种田，供你上大学已经用了全力。」
「盯着你姑奶这事确实是不光彩，可我们也五十多了，土埋半截的人，要那么些钱有什么用？」
「难不成你还真想一辈子养猪？都说姑娘要富养，你性子傲没事，也得替你闺女想想。真要讨了你姑奶欢心，以后也用不着这么起早贪黑。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你自己掂量掂量。」
他说完就碾熄烟头，披着大衣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