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3年，公共电话亭内。
“舒华同志，我们很高兴你能愿意重新加入我们，鉴于你要参加的是绝密计划，我们将为您量身打造假死计划，隔绝与您身边所有人的一切联系，你是否考虑清楚了？”
季舒华闭了闭眼，坚定而郑重道:“报告组织，我愿意加入计划，并承担一切后果。”
与陈宪林相识于微时，季舒华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他，结婚五年，两人相濡以沫，是所有人艳羡的一对。
作为团长，陈宪林尽职尽责，作为丈夫，他对季舒华细心呵护，有求必应，甚至曾为了救下地震中遇险的季舒华，昏迷了整整两个月。
那两个月里，季舒华想，这辈子就是他了。
直到林风姿的出现。
那天季舒华紧紧攥着手里的布票，怔怔看着眼前的画面，一时竟无法动弹。
陈宪林蹲下身子，亲手为坐在轮椅上的林风姿擦手擦脚，脸上毫无不耐烦，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见不到的柔情。
下一瞬，他像是情不自禁般在林风姿额头上落下一吻，林风姿脸瞬间红透，似是羞怯般含情脉脉瞧着他。
人人都道陈团长重情重义，将已故战友的妹妹接回家中悉心照料，只因她为救他落下终生残疾。
而季舒华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也没有丝毫的不满，甚至感激这个救了自己丈夫的女人。
她作为陈宪林的妻子，从林风姿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起就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为她端茶倒水、擦身子、洗脚，她从来不觉得辛苦疲惫。
就在刚才，季舒华还欢欢喜喜地拿着手里的布票，准备给林风姿做一件好看的连衣裙，可在听到两人的对话时，她心中的防线彻底崩塌。
“团长哥哥，如果先遇见你的人是我，如果我没有因为你而残疾，你会选我还是选嫂子？”
陈宪林脸上闪过一丝沉痛，看着她泪眼汪汪的眼睛，伸手轻轻揉了揉她残疾的腿，满脸心疼道：“傻姑娘，怎么突然说这些？我心疼你为了救我而残疾，可是，你嫂子是我今生唯一会娶的女人，她一直都陪着我，我走到今天，你嫂子占大半功劳。”
林风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瞬间往下掉，哽咽道：“可是你刚刚情不自禁亲了我，说明你对我有了别的心思，不是吗？”
她眼眸微转，与站在门口的季舒华对上了视线，却见她并未惊慌，反而像是即将胜利一般略带挑衅地看着季舒华。
视线交替间，胜负已分明。
陈宪林长久的沉默几乎让季舒华站不稳，她死死地盯着他的反应，心里不断祈求着他坚定一点，再坚定一点。
可陈宪林没有。
他低叹了一声，轻轻把林风姿搂在了怀里，柔声道：“风姿，我承认我对你有些好感，我与舒华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了，好像再也没有当初激情的感觉了，可是她永远会是我的妻子，这不会变......”
后面的话季舒华再也听不下去，她几乎踉跄着离开了这里，闯入冷风中，满脑子都是当年陈宪林爱她时的场景。
她作为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女大学生，本该在科研领域挥斥方遒，却甘愿放弃国家保密局的邀请，义无反顾地嫁给了陈宪林，进入了纺织厂当起了普通女工。
那时的陈宪林还不是团长，他对季舒华一见钟情后苦苦追求，为了季舒华能正眼看他，他曾在大雪中站了三个小时，满头的白雪和冻到惨白的嘴唇打动了季舒华，从此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陪着她从新兵蛋子一步步成为团长，其中的艰辛只有她和他两人清楚。
可是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这些年的付出是否值得？
她在冷风里冻到快要僵硬，一转头，却见本该坐在轮椅上的林风姿正好生生站在她身后。


季舒华蹲在地上，眼睛哭得红肿，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很久很久，她才看到那辆熟悉的军绿色吉普车，陈宪林大步走来，张口就想责问她为什么没有赶来医院，却在见到季舒华这一副狼狈的模样时，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咙里。
他居高临下，一瞬间愣在了原地，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季舒华这么脆弱的时候，像是温室里的花，一握就碎。
林风姿并无大碍，两人在医院里无所事事地闲聊，可他却忘了自己的妻子没有跟来，更在看到电话时选择视而不见，只因为他更想跟林风姿单独相处，可是现在，他只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不再多想，他飞快打横抱起季舒华，再次往卫生所赶去，伤口需要处理，两人一路上相顾无言，一个已经心死，一个或许是心虚，不知道能说什么补救。
季舒华想，第一次坐上他的车，竟然是这样一副光景，简直令人唏嘘。
一到卫生所，林风姿就从里面推着轮椅迎出来，见陈宪林抱着季舒华一脸焦急的模样，她脸色暗了暗，而后很快调整过来。
季舒华一眼见到林风姿手上戴的戒指，那是她和陈宪林的结婚戒指，自从决定离开后，她就把戒指取了下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别人手上。
陈宪林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见到戒指时脸色有一瞬间的慌乱，他解释道：“风姿说自己没结过婚，想试试你的戒指，我就给她戴了，你不会生气吧？”
林风姿立刻细声道：“嫂子，我这条腿算是废了，肯定没有人愿意娶我了，我就想试试戴戒指的感觉，你要是介意的话我现在就取下来。”
她作势要去去戒指，陈宪林刚要开口，就听季舒华一声轻笑：“这戒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想要就送你好了。”
陈宪林瞪大双眼，似乎不敢置信道：“不重要？这可是我们的结婚戒指，舒华，你怎么能这么说！”
季舒华看着眼前男人震惊的样子，不免觉得可笑，原来他也知道这是结婚戒指，不能随便给别人带啊，她低下头，没再争论。
陈宪林心突突地跳，只觉得不对劲，季舒华的反应未免太过平淡，刚要再说点什么，一旁的林风姿立刻捂住腿喊疼，他下意识看过去，急忙叫医生，再转头，季舒华已经进了诊室，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看着她的背影，陈宪林久久不能平复下来，那种失控感愈发强烈，刚想追上去，就被林风姿抓住了手，要求他替她揉揉腿，想到这条腿是因他而残疾，他终究是没有追上去，蹲下身子替她按摩起来。
季舒华一转头，见到的就是他温柔替她揉腿的画面，可这次，她似乎不再有波动，只是默默转过了头。


他站得笔直，居高临下道：“舒华，我带风姿来买布料，想让你给她做几件好衣裳，你怎么也过来了，你不是从来都不乱买......”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倏然闭上嘴，想解释却被季舒华一口打断：“我是从来不乱花钱，你可以给林风姿买布料，我就不能为自己做件衣服是吗？”
陈宪林抿了抿唇，眼里闪过一丝愧疚，低声道：“舒华，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林风姿忙道：“嫂子，是不是团长哥哥在我身上花太多钱了你吃醋了，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们夫妻俩有了隔阂......”
说着说着，她又眼眶红红，楚楚可怜地盯着陈宪林，刚才恢复了一丝理智的陈宪林瞬间又倒戈，轻哄道：“你嫂子是嫁过人了的，不需要花钱打扮自己，你不一样，再说了，舒华怎么会轻易吃醋呢？是吧舒华？”
季舒华差点被气笑，干脆不再与两人周旋，自顾自进了布料店，陈宪林见她不回答，竟有种心口堵堵的感觉，忙带着林风姿跟了进来。
他总觉得季舒华最近怪怪的，似乎不如从前那般热络，夜里也总是翻身背对着他睡觉，看着季舒华单薄的背影，他上前柔声道：“舒华，你喜欢什么尽管选，我给你买。”
林风姿眼里闪过一抹妒色，见季舒华拿着一匹料子看了又看，出声道：“团长哥哥，我看嫂子手中那匹料子挺不错的，能不能买给我呀？”
季舒华拿料子的手顿了一下，陈宪林似乎看出她十分中意这块布料，眼下颇有些左右为难。
他迟迟未开口，眼底的意思却明显，他想让季舒华主动开口将这块布料让给林风姿。
可这次，季舒华偏偏就不想相让，这么久以来，她对林风姿耐心照顾，处处忍让，对陈宪林毫无分寸的“照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很快对布店老板说道：“老板，这块料子我要了，包起来吧。”
等待她出声的两人脸色皆是一变，季舒华轻笑道：“抱歉啊，我真正喜欢的东西，是怎么也不想相让的。”
她没再看两人的脸色，转身走出了布店。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陈宪林才回过神来，他脑海里满是刚才她那副肆意的模样，似乎如从前那般张扬，可他心里却总是空落落，似乎怎么也抓不住她。
他很快把这种感觉抛掷脑后，低声安抚起了林风姿，为她买了更多的布料，他总想着，季舒华是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他的，而林风姿柔弱，事事都要依赖他，他总该多照顾些。
他不知道自己对林风姿的好感究竟是保护欲在作祟还是其他的某些原因，但更多的，只是因为那残疾的一条腿。
季舒华拿着布料回到家，坐到缝纫机前为自己设计花纹和图案，并开始着手收拾些东西。
夜里陈宪林一回来就见到床边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似乎是季舒华的衣物。
他莫名有些慌了神，那种不可控制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林风姿对着陈宪林哭得梨花带雨，他眼里闪过心疼，忙冷下声道：“季舒华，风姿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让她一下怎么了？不就是一个镯子吗？这种玩意就是摔碎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现在怎么跟从前不一样了，我记得你以前温柔懂事知礼节......。”
季舒华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镯子就被陈宪林一把夺过去，他二话不说把镯子套在了林风姿的手上。
两人四目相对，季舒华就那么冷冷看着他，没有意料之中的歇斯底里，更没有争得面红耳赤，只是用一种从没有过的冷厉眼神看着他，这眼神看的他心里一阵发慌，像是什么东西即将流失，却怎么也抓不住。
此时的林风姿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朝季舒华故作柔弱道：“嫂子，这镯子当真是好东西，能不能送给我呀？”
陈宪林从季舒华的眼神中回过神来，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安抚道：“好了，先把镯子取下来还给舒华，你要是喜欢镯子我待会就带你去买好不好？”
不知为何，他只觉今日若是不归还这镯子，就好像要永远失去季舒华了一般，他摇了摇头，将这荒唐的念头抛掷脑后，季舒华这么爱她，又怎么离得开他呢？
林风姿不情不愿取下镯子，朝陈宪林撒娇道：“那团长哥哥要买一个比这个更贵的镯子给我好不好？而且只能我有。”
陈宪林软下神色，不自觉放柔了声音道：“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他将镯子递给季舒华，低下声音道：“舒华，你把镯子收起来吧，以后不要这样了，别吓到风姿。”
季舒华冷笑一声，接过镯子，清洗了整整几十遍才好好收藏起来，她脑海里反复回想着这些年为了这个家殚精竭虑，没有给自己买件像样的东西，可林风姿来了不过一年，陈宪林就几乎将所有好东西都搜罗给了她。
季舒华摇了摇头，想到就要离开这里，她拿出家里的现金，准备为自己好好做一件衣裳，这一次她不管价钱，只为自己开心。
刚走到布行，就见陈宪林的军绿色吉普停在门口，从前怕被人议论，她从来不敢上陈宪林的吉普车，骑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一年又一年。
在看到陈宪林小心翼翼从副驾驶上抱下林风姿时，季舒华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或许是一种无奈的酸涩，是一种虽然强装不在意却仍心口堵塞的窒息感。
这一刻，她竟然下意识地想逃离，动作比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她匆匆转身不想与两人打照面，可刚动了一下身子，身后就传来林风姿惊讶的声音：“嫂子，你怎么也在这里？你可别误会，团长哥哥是看我不方便才抱我的，可不是我们有什么......”
陈宪林几步走过来扯住季舒华的手腕，似乎想解释什么，转念又想起自己的身份，微微昂起了头。


处理完伤口，季舒华回到家，自顾自开始收拾东西，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她必须尽快安排好一切。
没过多久，她听到隔壁传来响动，她一声不吭回了家，想必陈宪林没料到她现在已经站在了房间里。
她放轻脚步，来到林风姿的门口，两人连门都没关，陈宪林急切地抱着林风姿到了床上，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林风姿轻抚他的脸，眼里带着迷恋，柔声道：“哥哥，你喜不喜欢我，爱不爱我？”
陈宪林停了几秒，而后疯狂地吻上了她，哑声道：“哥哥不喜欢说，我做给你看。”
季舒华站在门口，没有发出声音，静静看着他们，看着陈宪林近乎虔诚地吻那条“残疾”的腿，听他说：“你就算残疾了，也比舒华有魅力，她在床上可没你主动。”
林风姿得意地往门口看，她早就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季舒华，此时的她未着寸缕，眼神迷离，还不忘挑衅地问陈宪林：“哥哥，爽不爽？以后我们去你和嫂子的婚房做好不好？”
迷失其中的陈宪林不管她说什么都答应她：“好，你想到哪里做我们就到哪里做。”
两人动静闹得很大，像是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季舒华抬手，擦掉了最后一滴眼泪，这滴泪不是为了现在的陈宪林，而是为那个从前深爱她的陈宪林。
她回到房间，继续收拾东西，隔壁房间的动静渐渐停了下来，陈宪林匆匆穿上衣服，似是清醒过来，只听他懊恼道：“风姿，这事千万不能让你嫂子知道，我不能让舒华伤心。”
林风姿轻笑一声，娇滴滴道：“哥哥，你刚才爽不爽，放心吧，我绝对会好好听话的。”
陈宪林匆匆推开门，没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动静，放下心来赶去上班，林风姿带着身上残存的痕迹在房间走来走去，不再遮掩那条假残疾的腿。
季舒华带着东西走出了房间，跟组织约定好五分钟后向陈宪林传达死亡的消息，此刻，她拿出传呼机给陈宪林拨去电话：“宪林，我知道你们的事了，你要是现在立马回来跟我说清楚，我就原谅你一次。”
她毫不犹豫挂断电话，出了房门，最后看了一眼因为太久坐在轮椅上，此刻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林风姿和远处匆匆赶回家的陈宪林，坐上了组织前来接她的车，彻底离开了这里。
陈宪林推门而入，刚准备叫季舒华的名字，就与正在走来走去的林风姿四目相对，他瞪大双眼，看向那条所谓残疾的腿，刚准备质问，传呼机响，他接起电话，听那边支支吾吾道：“团长，夫人，夫人她......”
他心里突突地跳，一股极大的心慌感不断上涌，他厉声道：“夫人怎么了，你快说！”
“夫人她因车祸已确认死亡，需要您来认领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