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浸了冰水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木晚舟跪在院角的井边，攥着捣衣杵的手指早己冻得通红发僵，几乎失去了知觉。
井水冰寒刺骨，木盆里那堆如山高的脏衣服，是属于这个家里每一个人的——包括只比她小两岁的堂弟木宝福的亵裤。
“死丫头，磨蹭什么呢！
洗完衣服赶紧去把猪食喂了，再把晚饭烧上！
要是耽误了宝福下学回来吃饭，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尖利的女声从堂屋传来，那是她的婶婶王氏。
木晚舟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婶婶。”
声音温顺，没有一丝波澜。
她加快了下手的频率，冰冷的井水溅湿了她单薄的补丁裤脚，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冷，只有胸口那一点因为用力而憋住的气，是热的。
三年前，父母相继病逝，她成了拖油瓶，被送到了镇上唯一的亲戚——叔叔木永和家。
起初，叔叔脸上还有几分悲戚，婶婶王氏的眼神却像秤砣，把她从头掂量到脚。
“半大的丫头，吃闲饭的货。”
这是王氏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于是，曾经父母捧在手心的娇娇女，成了这个家里最下等的奴仆。
所有的活计都是她的，吃的是残羹剩饭，睡的是柴房角落铺了层稻草的硬板床。
叔叔起初还会说两句，但在王氏的泼辣和算计下，那点微末的同情也很快消磨殆尽。
“哗啦——”她用力将一件厚重的棉袍从水里提起，水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记得，这件袍子是叔叔的。
去年冬天，她发烧得厉害，偷懒在柴房多躺了一会儿，被王氏发现，就是用这根捣衣杵，没头没脑地打在她身上，骂她“装死偷懒”。
叔叔就在旁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转过身，说了句：“别打头，打坏了还得花钱请郎中。”
那一刻，柴房的寒冷，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恨吗？
当然是恨的。
恨婶婶的刻薄狠毒，恨叔叔的懦弱无能，更恨这吃人的世道。
但她从不在脸上显露半分。
她知道自己现在就像狂风里的野草，稍微露出一点不服软的姿态，就会被连根拔起。
她需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等到……等到什么呢？
她不知道，但她心底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劲，支撑着她，绝不能就这样烂死在这里。
她低下头，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张营养不良却依旧能看出清丽轮廓的脸，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睛。
她对着倒影，极轻微地勾了勾嘴角，那是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宝福哥，你回来啦！”
院门外传来堂妹木晚春雀跃的声音。
木晚舟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变回那个低眉顺眼的孤女，用力搓洗着手中的衣物。
木宝福背着书包，像个得胜将军似的走进院子，看都没看井边的木晚舟一眼。
王氏闻声从屋里出来，脸上笑出了一朵花，赶紧接过儿子的书包：“哎哟，娘的乖宝回来了，冻着了吧？
快进屋暖和暖和，娘给你蒸了鸡蛋羹！”
木晚春拉着哥哥的袖子，目光扫过木晚舟，忽然伸出脚，踢翻了木晚舟身边盛着脏水的木桶。
“哎呀，不好意思啊堂姐，我没看见。”
木晚春语气毫无诚意，带着得意的笑。
冰冷的、混着污渍的脏水瞬间泼了木晚舟一身，单薄的衣衫立刻湿透，紧贴在身上，冷得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王氏皱起眉，却不是责怪女儿，而是厌恶地瞪着木晚舟：“没眼力见的东西！
挡在这里碍手碍脚！
还不快收拾了滚去喂猪！”
木晚舟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噬人的幽暗。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是，婶婶。”
她声音依旧温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起来像是害怕。
她默默地扶正木桶，拿起扫帚，开始清理满地的狼藉。
没有人看到，在她低垂的眼眸里，正翻涌着怎样漆黑的风暴。
木晚春，我记住了。
今日这桶水，他日，必让你在众人面前，用十倍百倍的难堪偿还。
还有王氏，木宝福，木永和……这一个一个，她都在心里给他们记着账。
她现在无力反抗，但她年轻，她等得起。
总有一天，她会连本带利，把在这里受过的每一分屈辱，都讨回来！
她不是圣人，她睚眦必报。
傍晚，喂完猪食，趁着王氏在屋里盯着儿子吃鸡蛋羹的功夫，木晚舟溜进了厨房。
灶台上，那碗黄澄澄、香喷喷的鸡蛋羹，格外刺眼。
她今天一天的饭，只是一个又冷又硬的窝窝头。
她盯着那碗鸡蛋羹，眼神冰冷。
然后，她极快地伸出手指，在墙角抹了一把积年的陈灰，均匀地、细致地，撒在了那碗光滑诱人的鸡蛋羹上。
做完这一切，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继续蹲在灶下默默地烧火。
很快，屋里传来了王氏尖厉的叫骂和木宝福的哭闹声。
“天杀的啊！
哪个杀千刀的往我宝福的蛋羹里撒灰！
是不是你，木晚舟？！”
木晚舟从灶后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惊慌：“婶婶，我一首在烧火，没看见啊……是不是……是不是老鼠爬过了？”
她眼神无辜，像受惊的小鹿。
王氏看着她那副样子，又看看哭闹的儿子，气得胸口起伏，却抓不到任何把柄，只能狠狠地咒骂了几句“晦气”，重新给儿子蒸了一碗。
木晚舟低下头，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
跳跃的火光映在她沉静的眼底，明明灭灭。
这只是个开始。
她在心里轻声说。
夜晚，躺在冰冷的柴房里，听着主屋传来的模糊笑语，木晚舟睁着眼睛，望着从破窗缝隙里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
那月光，和她此刻的心一样，冰冷，而又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
她紧紧攥着胸前一枚褪了色的、母亲留给她的旧玉坠，那是她唯一的温暖。
总有一天。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用尽全身力气起誓。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