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心jd

费龙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窗外这片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透不过一丝光来。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办公室老旧的铝合金窗框，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的嗒嗒声。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开放办公区的日光灯早就熄了大半，只剩下他头顶这一片，惨白地照亮着格子间方寸之地，像一座冰冷的囚笼。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打印机油墨和廉价速食面调料包的味道。他揉了揉发涩的双眼，视线从电脑屏幕上那密密麻麻、改了七八遍却依然被标红无数的PPT上移开，落在窗外。

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晕，看不真切。楼下街道上，车流尾灯拉出一道道红色的轨迹，人们行色匆匆，奔赴各自的归途，或下一个热闹的场子。

没有人在等他。

除了……它。

想到那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影，费龙云死水般的心湖才勉强泛起一丝微澜。但随即，这丝微澜就被更深的疲惫和自责淹没。连它，自己都快养不起了。

“费龙云！”

一声不算响亮，却带着明显不耐的呼喊在他身后响起。费龙云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

部门主管赵建国端着个保温杯，正站在他格子间入口处，眉头拧着，镜片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滞销的陈旧货物。

“赵科。”费龙云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

赵建国没应他，踱步过来，目光扫过他电脑屏幕：“东西弄好了吗？明天上午九点，王副总就要听汇报，这可是关系到我们科下半年绩效评估的大事！”

他刻意加重了“大事”两个字。

“快……快了，还差最后一点数据核对。”费龙云喉咙发紧。这份报告他连续熬了三个通宵，核心数据和创意都是他一点一点抠出来的，但下午快下班时，被赵建国一句“整体思路需要拔高”，打回来重改。所谓的拔高，就是把他原有的扎实内容抽掉，换上一些华而不实、听起来唬人的空话套话。

“快了？”赵建国嗤笑一声，吹了吹保温杯里根本不存在的茶叶沫，“小费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效率，真是有待提高。你看看人家老王，上个月那个项目，比你这边复杂多了吧？人家两天就搞定，交上来的东西，领导一看就满意。”

老王，王德发，就坐在费龙云斜对面。此刻正“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得山响，仿佛日理万机。但费龙云眼角余光瞥见，那屏幕上分明是某个购物网站的页面。

一股郁气堵在费龙云胸口。王德发那个项目，前期调研、数据整理、方案撰写，至少七成的活儿是他费龙云利用加班时间默默做的，最后王德发只是汇总一下，署上自己的名字交了上去，就成了赵建国口中的“效率典范”。

他张了张嘴，想分辨两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什么呢？说活儿都是自己干的？证据呢？赵建国会信吗？就算信了，难道会为了他一个无背景、无靠山的老实人，去得罪更会来事、据说上面还有点关系的王德发？

不会的。结果只会是自取其辱，再加上一顶“不懂团结”、“斤斤计较”的帽子。

“……我知道了，赵科，我会尽快弄完。”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赵建国似乎满意了他的“识相”，语气缓和了些：“嗯，年轻人，多加加班，多吃点苦，是福气。别总想着到点就走。”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下季度部门有个去总部培训的名额，本来我觉得你资历也够了，可以考虑一下。但你最近这状态……唉，再看看，再看看罢。”

说完，他端着保温杯，踱着方步回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砰。”轻微的关门声，像一块冰，砸在费龙云心上。

去总部培训……他盼了多久了！那是接触更高层面业务、拓展人脉的绝佳机会，甚至可能关系到未来的晋升。赵建国明明之前暗示过有机会给他，现在却用这种轻飘飘的语气，将这个他渴望已久的机会，变成了悬在眼前、却随时可能收回的胡萝卜。

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龙云，还没走啊？”王德发的声音带着虚假的热络响起。他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胖脸上堆着笑，眼睛眯成两条缝，“赵科也是为你好，严格要求嘛。”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我跟你说，这次培训名额，赵科其实心里早有人选了，是隔壁科室的小张，人家舅舅是总部的……”

费龙云猛地抬头，盯着王德发。

王德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笑两声：“我就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赶紧忙吧，我也得走了，老婆催好几遍了。”他拍了拍费龙云的肩膀，那动作看似亲热，实则带着一种胜利者的怜悯。

费龙云清晰地看到，王德发转身时，嘴角那一闪而逝的、毫不掩饰的讥诮。

傻X，就知道埋头干活，活该你被当驴使！培训？下辈子吧！正好，这个破报告搞定，明天汇报的功劳又是老子的。家里那瓶好酒，今晚可以开了庆祝一下……

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突兀地、毫无征兆地钻进了费龙云的脑海！

费龙云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他骇然看向王德发，对方已经拿起公文包，吹着口哨，脚步轻快地走向电梯口，根本没有开口说话！

幻听？

一定是太累了，出现幻听了。

费龙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声音驱赶出去。可那声音带着王德发特有的、油腻而得意的腔调，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耳膜和心口一起生疼。

他木然地坐回椅子上，电脑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PPT上的字迹开始模糊、扭曲，变成一张张嘲讽的脸。

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他拿起来一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语音。

“龙云啊，下班没？这个月工资发了吧？你爸那老毛病又犯了，医院让先交五千块押金……你看能不能……唉，家里实在凑不开了。你弟那边刚买了房，月供压力也大……”

母亲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和难以启齿的窘迫。

费龙云看着自己银行卡余额短信里那可怜的四位数，除去下周要交的房租、水电、狗狗的狗粮和疫苗钱，所剩无几。五千块……他哪里还有五千块？

他打字回复：“妈，我知道了，我想想办法。”手指僵硬，每一个字都打得无比艰难。

刚发送出去，微信群里又弹出消息。是几个大学同学组的群，曾经也算热闹，但最近一年，他已经很少在里面说话了。他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周末去哪里聚会，@了所有人，唯独漏掉了他。

有人发了一张截图，是另一个没有他的小群的聊天记录，不小心错发到了大群。截图里，有人问：“叫不叫费龙云？”下面有人回：“叫他干嘛？混得那么惨，来了也是扫兴。听说在公司都快待不下去了，聚会AA他那份都够呛。”

消息很快被撤回。但费龙云已经看到了。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窗外秋雨更冷。

他关掉群聊，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朋友圈里，昔日同窗、前同事们光鲜亮丽的生活动态一条条刷过——升职加薪、豪宅香车、环球旅行、温馨家庭……每一条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彻头彻尾的失败。

三十三岁了。在这个城市挣扎了十年，依旧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科员，没钱，没权，没前途，没人在意，连曾经的朋友都唯恐避之不及。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关掉电脑，收拾好东西，麻木地走进电梯，下楼。

雨还在下，比刚才更密了些。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头脑的昏沉。他没有伞，也不想打伞，就这么低着头，走进雨幕里。

单位门口的路边，一个黄色的、小小的身影，正安静地蹲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它浑身漂亮的毛发被雨水淋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更加瘦小。但它一动不动，脑袋固执地望着大楼出口的方向。

直到看见费龙云出来，它才猛地站起身，欢快地摇着尾巴，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绕着他的裤腿来回蹭，发出“呜呜”的、带着委屈和欣喜的哼唧声。

是果冻。他的狗。他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不计任何代价爱着他的家人。

费龙云蹲下身，看着果冻那双在雨水中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它冻得微微发抖的小身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他抱住果冻，把脸埋在他湿漉漉、带着土腥味的毛发里。

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对不起，果冻……”他声音嘶哑，轻不可闻，“……跟我回家。”

他抱起果冻，用自己还算干燥的外套把它裹住，一步步走向公交车站。背影在昏黄的路灯和迷蒙的雨丝中，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格外疲惫。

像一头拖着沉重镣铐，走向末路的困兽。

明天，就是他三十三岁的生日。

一个无人记得，包括他自己，也几乎要忘记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