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短暂的喧嚣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涟漪散尽后,留下的只有更深的沉寂与肮脏。
云掩月被管事嬷嬷不耐烦地挥手赶回了下人院。
所谓的“帮忙”,不过是在靖王府侍卫清点物品时,远远站着,充当一个人形背景。
那位玩世不恭的靖王,再未多看她一眼,仿佛之前月亮门旁的偶遇,只是他兴之所至的一场无聊消遣。
而那位白衣旧人,更是全程静默,宛如一幅遥远的画。
这很好。
正合她意。
她如今所在的,是质子府最偏僻、最破败的一处下人院落。
低矮的土坯房,屋顶茅草稀疏,能否遮风挡雨全看天意。
屋里是贯通的大通铺,散发着汗味、体臭与霉味混合的浑浊气息。
属于“云掩月”的位置,在最靠近门口、最潮湿阴冷的角落,那床薄薄的、硬得像块板的破棉被,便是她全部的御寒之物。
“砰!”
一个粗陶碗被重重掼在她面前,里面是半碗看不到几粒米的稀粥,和一小块黑乎乎的、不知是何物的腌菜。
“晦气东西,吃饭也磨磨蹭蹭!”
发放饭食的婆子斜睨着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碗里。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几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的婢女聚在一起,一边快速扒拉着自己碗里明显稠厚许多的粥,一边用毫不掩饰的恶意目光打量着她。
云掩月——沈清澜的灵魂在无声地冷笑。
这便是她今后要生存的环境,弱肉强食,等级分明,而曾经的“云掩月”,显然处于食物链的最底层。
她没有争辩,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些人的脸。
只是默默地端起那只脏污的碗,走到院子角落里,背对着众人,小口小口地吞咽起来。
粥是馊的,腌菜咸涩得发苦。
每一口,都像是在咀嚼着前世的冤屈与今生的耻辱。
胃里翻江倒海,属于沈清澜的娇贵在激烈反抗。
但她强迫自己咽下去。
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让那些将她推入这地狱的人,付出代价。
“喂,洗脚婢!”
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云掩月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那声音的主人,一个脸颊瘦削、眼神刻薄的婢女,己经走到了她面前,用脚尖踢了踢她的小腿,力道不轻。
“吃完赶紧去把后院那几大桶衣裳洗了!
还有,王嬷嬷房里的夜香,记得倒干净点,别又洒得到处都是!”
命令理所当然,带着施舍般的鄙夷。
曾经的沈清澜,十指不沾阳春水,锦衣玉食,何曾想过会有人敢用脚尖碰她,敢让她去倒那污秽之物?
一股暴戾的杀意几乎要冲顶而出。
但她攥紧了拳,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的嫩肉,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理智。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是符合“云掩月”身份的惊惶与怯懦,眼神闪烁,不敢与人对视,声音细若蚊蚋:“……是,秀珠姐姐。”
名叫秀珠的婢女满意地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哼了一声,扭着腰走了。
夜色,如同浓墨般缓缓浸染开来。
冰冷的井水刺得她手指通红、麻木。
后院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仿佛永远也洗不完。
她蹲在井边,机械地搓洗着,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
倒夜香时,那熏人欲呕的气味让她胃里一阵阵抽搐,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舌尖尝到血腥味,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这一切的苦役,都带着明显的刻意刁难。
那个秀珠,不过是某些人手中的一把刀。
而这把刀指向的,或许是她这个“洗脚婢”的身份,或许……也指向她所伺候的那位身份尴尬的质子,南宫煜。
终于,熬到了夜深人静。
同屋的婢女们早己鼾声西起。
云掩月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悄无声息地走出屋子,来到院落最深处,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
月光凄清,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一如她此刻的人生。
她缓缓摊开双手。
原本属于沈清澜的纤纤玉指,如今布满冻疮、水泡和粗糙的裂口,丑陋不堪。
这双手,曾执笔写出惊艳上京的诗赋,曾抚琴引得百鸟驻足,也曾……与那人十指相扣,许下可笑的誓言。
而今,这双手浸泡在冰冷的脏水里,搓洗着别人的污秽。
强烈的反差如同毒蚁,啃噬着她的心脏。
她仰起头,望着天边那轮被薄云遮掩、若隐若现的冷月。
“云掩月……”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在她嘴角绽开。
真是个好名字。
云掩月,月终将破云而出。
正如她沈清澜,终将从这泥沼中重生。
她缓缓跪下,并非对命运屈服,而是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姿态,面向南方——上京,国公府覆灭的方向。
没有眼泪,没有哭诉。
只有一双在暗夜里燃烧着幽冷火焰的眸子,比天上的寒星更亮,更锐利。
“父亲,母亲……沈家的亡魂……”她以指尖抵住冰冷的心口,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却字字千钧,带着血誓般的重量,“清澜在此立誓。”
“此生,纵然永堕阿鼻地狱,受尽世间一切苦楚,也必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所有参与构陷、冷眼旁观、落井下石之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沈清月,李弘……我要你们亲眼看着,你们最在乎的权力、荣华,是如何一点一点,在你们眼前土崩瓦解!
我要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夜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冤魂的回应。
她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尘土,眼神恢复了一片古井无波的沉寂。
所有的痛苦、彷徨、不甘,都被她死死锁在了那看似怯懦卑微的躯壳之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从此刻起,她是云掩月。
一个蛰伏在暗处,磨砺着爪牙,等待着将仇敌撕碎的——复仇者。
她回到那冰冷潮湿的通铺角落,蜷缩起身子,闭上眼睛。
脑海里,不再是前世的血色与温情,而是开始冷静地分析现状,规划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如何利用这“洗脚婢”的身份接近南宫煜?
如何在这质子府看似密不透风的牢笼中,找到第一道裂缝?
那看似玩世不恭的靖王,那气质出尘的白衣旧人,他们……又能成为这盘棋中的哪一颗子?
复仇之路,漫长而艰险。
而她,己准备好用这双沾满污泥的手,去搅动整个天下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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