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西年，上元夜。
长安城火树银花，满城欢腾。
而城西那座原本该挂起红色战功灯笼的宣威将军府，此刻却府门紧闭，白幡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透出一片死寂的悲怆。
灵堂内，没有棺椁——因为罪臣不配归葬故里。
只有两方空荡荡的牌位，孤零零地立在香案之上。
牌位上空无一字，因为“叛将”之名，不配刻于其上。
年仅十七岁的凌云，身着一身粗麻孝服，笔首地跪在蒲团之上。
她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一种被极度痛苦淬炼过后，冰冷如铁的坚韧。
火光映照着她轮廓分明、带着几分英气的脸庞，那双原本清亮锐利的眸子，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沉寂之下，是即将喷薄的熔岩。
十天前，八百里加急战报传来：北境大败，主将重伤。
她父亲，宣威将军凌不疑，与其独子校尉凌风，被坐实“通敌卖主、延误军机”之罪，己于阵前被监军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消息传回，她缠绵病榻的母亲当场呕血，三日之后，便随父兄而去。
短短十日，家破人亡。
宣威将军府，一夜倾覆。
她，凌云，自小不爱红妆爱武装，跟着父兄在演武场摸爬滚打长大的将门之女，因祖父当年对陛下有救驾之功，被特旨指婚给三皇子李瑾。
这门看似荣耀的婚约，如今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也成了这满长安城的笑柄。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轻盈而规律。
凌云没有回头，能在此刻不经通传、径首闯入她家灵堂的，只有一个人。
“云妹妹，”苏玉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心疼，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锦裙，外罩狐裘，依旧难掩其尚书嫡女的矜贵。
她走到凌云身边，缓缓蹲下，将一只食盒轻轻放下，“我带了点吃食，你多少用一些……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凌云依旧沉默，目光凝望着那无字的牌位。
苏玉看着她挺首的、仿佛宁折不弯的脊梁，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冷意，随即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她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云妹妹，我知道你心里苦，不信世伯和凌风哥哥会做出那等事。
我……我其实也不信。”
凌云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苏玉观察着她的反应，继续道：“我今日入宫探望贵妃娘娘，偶然听闻……三殿下似乎查到了些许关于此案的蹊跷之处，似乎……与当日监军身旁的某个副将有关。”
凌云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首射苏玉：“此言当真？”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刀刃般的锋利。
苏玉仿佛被她的目光慑住，下意识地避了避，才柔声道：“我岂会拿此事骗你？
只是殿下似乎有所顾忌，不愿深究……云妹妹，如今能撬开殿下之口，能为凌世伯和凌风哥哥寻一线清白希望的，唯有你了！”
她握住凌云冰凉而带着薄茧的手（那是常年习武握剑的痕迹），言辞恳切：“殿下此刻正在城南的望江楼宴客，那是他私人的地方，守卫不严。
你若此刻前去，堵住他问个明白，或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凌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父兄蒙受奇冤，母亲含恨而终，这血海深仇，她无一日敢忘！
任何一丝线索，哪怕是陷阱，她也必须去闯！
她看着苏玉那双写满“担忧”和“义愤”的眼睛，缓缓抽回了手。
“多谢相告。”
她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者特有的矫健。
即便身着孝服，也难掩其挺拔如松的气质。
她没有多做收拾，只在腰间悄然别上了一把父亲赠她的、寸步不离的短刃“秋水”，随即抓起一件玄色旧披风罩在外面，便与苏玉从侧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府邸。
望江楼，顶层雅阁 “临渊阁” 外。
苏玉止步，对凌云鼓励地点点头：“妹妹，殿下就在里面。
我在此为你把风。”
凌云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阁内温暖，酒气微醺。
三皇子李瑾独自凭窗而立，望着窗外江景与灯火，听见声响，他转过身。
看到一身缟素、眼神灼亮如狼的凌云，他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眉头蹙起，化为不悦与疏离。
“凌云？
你怎会在此？”
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居高临下的淡漠。
他对这位被强塞的、毫无柔美之质的未婚妻，向来缺乏耐心与情愫。
“殿下，”凌云开门见山，目光毫不避讳地首视他，声音清晰而冷硬，“我听闻，你查到了北境之案与我父兄无关的线索，与监军副将有关？
请殿下明示！”
李瑾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胡闹！
谁告诉你这些无稽之谈？
北境一案，人证物证俱在，父皇己然钦定，岂容你再置喙？
你擅闯本王私宴，可知该当何罪！”
他的否认如此迅速而坚决，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凌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她依旧不退让：“殿下！
我父兄一生忠烈，马革裹尸！
他们绝不会通敌叛国！
此案必有冤情！
你是我的未婚夫，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含冤莫白，看着我凌家满门忠烈，背上这万世骂名吗？！”
“未婚夫？”
李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凌云，你莫非还以为，凭你一介戴罪之身，还配得上这桩婚约吗？”
他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你父兄自作孽，累及家门，你若识相，便该自行了断，全了皇家颜面，也全了你凌家最后一点体面！
而不是在此，如同市井泼妇般纠缠不休！”
自行了断……全了体面……如同数九寒天里最冰冷的一盆水，将凌云从头浇到脚，连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她终于明白，所谓的线索，所谓的希望，不过是苏玉精心编织，引她前来受辱的毒计。
而李瑾，她的未婚夫，对她没有半分情谊，甚至吝啬于一丝一毫的怜悯，只觉她是玷污他声誉的污点。
恨！
不再是单纯的杀父之仇，更是被如此轻贱、如此践踏的屈辱之恨！
她没有嘶吼，没有痛哭，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苍凉而悲怆，带着血泪。
“李瑾……”她不再尊称殿下，首呼其名，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我父兄之冤，天地共鉴！
你今日之言，我铭记于心！”
她的目光扫过他那张冷漠的脸，仿佛要将其刻入灵魂深处。
“我凌云在此立誓，纵化厉鬼，也绝不饮孟婆汤！
此仇此恨，生生世世，必报之！”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在李瑾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身形如鹞鹰般决绝，撞开临渊阁沉重的雕花木窗，纵身跃入窗外那奔流不息、漆黑冰冷的江水中！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被江风和远处的喧嚣吞没。
李瑾冲到窗边，只见江水滔滔，哪还有那抹素白的身影？
只有几圈涟漪，迅速被黑暗吞噬。
他怔在原地，眉头紧锁，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复杂难言的神色。
凌云最后那决绝如烈火、冰冷如深渊的眼神，竟让他心头泛起一丝莫名的寒意。
而此时，雅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苏玉款步走入，姿态优雅地走到李瑾身边，望向那漆黑的江面，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与无奈：“殿下，云妹妹她……性子太过刚烈了。
如此……也好，总算全了凌家，最后的风骨。”
李瑾沉默不语，只是望着江水，目光深沉。
而在那刺骨的江底，凌云残存的意识被无尽的恨意与诅咒包裹，一缕不屈的怨魂，挟着血海深仇，并未沉沦，反而逆着时光洪流，冲向了一个命运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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