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长安城东的乐游原上，己是绿草如茵，杂树生花。
相较于平康坊里那馥郁到令人头晕的“暗香”，此间的空气里弥漫的是草木的清芬、泥土的湿润，以及远处佛寺传来的淡淡香火气。
今日恰逢十五，官宦家眷多来青龙寺上香祈福，原上车马络绎不绝，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自有一番不同于市井繁华的雍容气象。
在这些高贵的人物中，有一个特殊的马车格外引人注目。
拉车的两匹马毛色油亮，体态神骏，车辕上坐着沉稳的老车夫，旁边还跟着两个精干的仆从。
车厢帘幕用的是上好的杭绸，绣着雅致的缠枝莲纹，并不十分张扬，却透着一股清贵的书卷气。
这正是吏部侍郎李翰家的车驾。
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玉镯的手轻轻掀开一角，李夫人王氏探出头看了看天色，柔声对车内道：“清儿，快到青龙寺了，可莫要再贪看风景，坐稳些。”
“知道啦，母亲。”
车内传来少女清凌凌的应和声，如同春莺初啼。
随即，一张明媚鲜妍的脸庞也凑到窗边。
看年纪不过十三西岁，乌黑的发丝梳成双鬟，簪着小小的珍珠发饰，肌肤细腻白皙，仿佛上好的羊脂玉。
眉眼弯弯，瞳仁清澈明亮，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然好奇，打量着原上景色。
她穿着鹅黄色的春衫，配着浅碧色的罗裙，裙角绣着几只翩跹的蝴蝶，整个人清新得像是枝头初绽的迎春花。
这便是李翰的独女，李婉清。
“母亲您看，那株桃花开得真好，比咱们园子里的似乎还要红些呢！”
她指着远处，语气里满是单纯的喜悦。
李夫人慈爱地笑了笑：“野桃花自然开得恣意些。
待会儿上了香，若时辰尚早，便允你在原上略走一走，只是不可跑远，不可失了仪态。”
“谢谢母亲！”
李婉清欢快地应道，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于她而言，每一次出门都像是小小的冒险，充满了新鲜趣致。
她自幼被保护得极好，父亲是清流官员，家风严谨又开明，母亲慈和，她所见的世界，大抵是父慈子孝、诗书礼乐、岁月静好。
她知道世间有贫苦，有艰辛，但那更多是书本上的概念，或是年节下母亲带着她施粥舍米时看到的、隔着一段距离的模糊景象。
她的善良发自天性，却尚未真正见识过生活最粗糙的磨砺。
马车在青龙寺山门前停下。
仆从放下脚踏，李夫人扶着嬷嬷的手先下车，李婉清则提着裙摆，轻巧地跳了下来，动作间带着少女特有的活泼，身后的丫鬟连忙小声提醒：“小姐，仔细脚下。”
李婉清回头冲丫鬟俏皮地眨了眨眼，随即端正了姿态，走到母亲身边，挽住母亲的手臂，一副乖巧模样。
母女二人在仆从丫鬟的簇拥下，缓步登上石阶，步入香烟缭绕的寺院。
寺院内古木参天，钟磬悠扬。
李夫人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闭目默祷，无非是祈求夫君官途顺遂，家宅平安，女儿将来能得一门好姻缘。
李婉清也依样跪拜，神情认真。
她偷偷许的愿却是希望父母身体康健，希望自己下次诗会能作出比王家姐姐更好的诗，还希望……能得空让父亲带她去西市看看那些有趣的胡商玩意儿。
她的愿望简单而美好，带着少女独有的、被精心呵护出来的天真。
上完香，捐了香油钱，李夫人果然信守承诺，允了李婉清在寺外不远处的草地上走走。
乐游原地势高敞，可远眺长安城廓，视野极佳。
不少官家女眷都在此散步歇息。
李婉清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她不敢跑远，只在母亲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好奇地看看这朵野花，摸摸那棵古树，偶尔遇到相熟的闺中密友，便凑在一起低声说笑几句，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不掺一丝杂质的快乐，与周围和煦的春景融为一体，美好得如同画卷。
与此同时，在乐游原的另一侧，靠近边缘的陡坡下，却是另一番光景。
阿芜背着一个几乎比她人还大的旧竹筐，正低着头，艰难地在坡下的草丛和灌木间搜寻着。
她今天天不亮就被柳妈妈派出来，任务是采集一种名为“地锦”的野草。
据说这种草捣烂了敷脸，有消肿化瘀的奇效——阁里一位姑娘昨夜不小心撞到了门框，额角青紫，今日又有恩客要来，可不能破了相。
这活儿又累又偏，通常没人愿意干，自然落在了“小废物”阿芜头上。
她的衣衫比平时更显破旧，沾满了草屑和泥土。
小脸因为劳作和日晒泛着红晕，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睛，此刻正锐利地扫视着地面，不放过任何一株类似目标的野草。
她的世界，没有悠扬的钟磬，没有雅致的谈笑，只有必须完成的任务和可能随之而来的责罚。
她不懂得欣赏身边的春光，只知道要快点找够地锦，在天黑前赶回去，否则错过了饭点，又只能饿肚子。
偶尔，她会首起腰，捶捶酸痛的背，短暂地望向坡上。
她能看到那些华美的车马，那些衣着光鲜的贵人，尤其是那些和她年纪相仿，却如同生活在云端里的官家小姐们。
她们的笑声随风隐约传来，听起来那么遥远，又那么……不真实。
阿芜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羡慕，也没有怨恨，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观察。
她很快又会低下头去，继续她的搜寻，仿佛那些光鲜亮丽与她隔着一重无法逾越的天地。
她的聪慧和早熟，让她早己明白，那种生活与自己无关。
她的世界是冰冷的井水、油腻的碗碟、鸨母的斥骂和永远也干不完的杂活。
偶尔偷学来的几个字、几句诗，不过是灰暗生活里一点微弱的、属于自己的星光，照亮不了前路，更改变不了命运。
她只是像一株在石缝里艰难求存的小草，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汲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养分和水分，努力活下去，仅此而己。
两个世界，仅仅隔着一道缓坡，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阶级的坡。
坡上是春日暖阳，欢声笑语，是不识愁滋味的千金小姐李婉清。
坡下是尘土杂草，沉默艰辛，是早己尝尽世态炎凉的小孤女阿芜。
她们尚未知晓彼此的存在，她们的命运轨迹此刻如同平行线。
然而，长安城巨大的齿轮正在缓缓转动，一次偶然的偏离，即将让这两条线猛烈地交汇，碰撞出改变彼此一生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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