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嚣,像一堵无形的音墙,迎面撞来。
陆念辞混在午后人潮里,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滚沸油锅的水滴,瞬间就要被蒸发、被同化。
阳光精神病院的消毒水味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肺叶深处,但更汹涌的是西面八方扑来的信息洪流——汽车喇叭刺耳的频率,广告牌上跳跃的斑斓色块,路人手机里泄露的歌曲片段,女人身上甜腻到发齁的香水味,孩子手中冰淇淋将滴未滴的惊险弧线……他的大脑忠实地、疯狂地记录并处理着一切,CPU濒临过热烧毁。
“绝对记忆”在此刻不再是天赋,而是一种精准的、凌迟般的酷刑。
他踉跄着逃进一条潮湿、堆满腐坏垃圾的后巷,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喘息,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那个白色的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贴着他的胸口。
他颤抖着将它掏出来,取出里面的东西——一叠不算厚的钞票,一个老掉牙的黑色按键手机,以及那枚封装着透明胶囊的吊坠。
吊坠里,一缕蓝色的、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盘旋的絮状物,正散发着幽微的光芒。
这就是“种子”?
记忆的碎片?
他想起林槿的话——“消化它”。
怎么消化?
像吃药一样就水吞服?
他拧开胶囊,将那缕蓝色的絮状物倒在掌心。
它几乎没有重量,触感冰凉丝滑,像是一团被驯服的极光。
当他尝试用指尖轻轻触碰时,异变陡生!
那团“雾”瞬间活了过来,如同找到了归宿的游魂,倏地融入了他的皮肤!
一股庞大、混乱、陌生的信息流,蛮横地、不加任何警告地冲进了他的脑海!
不是连贯的故事,不是有序的知识,而是一片爆炸的混沌——指尖划过老树树皮的粗粝感,滚油中食物迸发的焦香,第一次骑自行车摔倒时膝盖传来的尖锐疼痛,暗恋对象经过时心脏漏跳一拍的悸动……无数个属于“他人”的感官碎片,如同千万把无形的凿子,同时在他意识深处开凿!
“呃啊——”他捂住仿佛要裂开的头颅,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嚎。
这不是阅读,这是淹没,是侵占!
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即将散架的独木舟,被抛入了由他人生命瞬间组成的、喜怒哀乐的惊涛骇浪之中,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暴的冲击才渐渐平息,狂涛化作溪流,最终汇入他自身记忆的汪洋,不再显得那么突兀和充满敌意。
他缓缓抬起头,擦去额角的冷汗,然后,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世界,在他眼中……变质了。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极淡的、流动的“色彩”。
这些色彩从每一个路人的头顶、肩颈散发出来,氤氲成一片片代表情绪、思绪、乃至记忆片段的光晕。
愤怒是刺目的猩红,忧郁是沉静的靛蓝,一段甜美的回忆会散发出蜜糖般的暖黄,而一个恶毒的念头则缠绕着污秽的紫黑……整条繁华的街道,在他眼前褪去了物质的外壳,变成了一幅由流动的记忆色彩构成的、光怪陆离的、巨大的抽象派画作。
这就是……表象之下的真实吗?
根据老式手机里唯一储存的一条信息指引,他在城市错综复杂的血管般的巷弄里穿行,最终停在了一家名为“旧时光”的咖啡馆前。
招牌古旧,木门上的油漆斑驳剥落,看上去慵懒而人畜无害。
但在他此刻的视野里,这家咖啡馆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不断变幻扭曲色彩的迷雾笼罩着,像一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毒蘑菇。
他推门走了进去。
门楣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浓郁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但这香气中,却混杂着上百种不同记忆情绪的味道,复杂得让人头晕目眩。
客人们安静地坐在各自的卡座里,看似在悠闲地品尝咖啡,阅读书籍,但陆念辞能看到,他们的手指在桌面下、在咖啡杯的遮掩间,偶尔会迅疾地触碰一下。
每一次短暂的触碰,都有微小的、如同夏夜萤火虫般的光点在他们指尖交换、流转。
有时是一小团明亮的黄色(一段短暂的欢愉),有时是一缕灰暗的褐色(一份枯燥工作的日常),有时甚至是几丝触目惊心的黑红色(带着强烈恨意的秘密)。
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面色憔悴的男人,颤抖着将自己的指尖,与对面那个脑满肠肥、面无表情的胖子的手指触碰在一起。
一团浓郁的、散发着玫瑰与青草混合香气的粉色光晕(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记忆)从男人指尖流淌而出,被胖子贪婪地吸纳。
胖子则随手将一小团代表“金钱”的、亮闪闪的银白色光点弹回给男人。
交易完成。
男人紧紧攥着那团银光,眼神却瞬间空洞了下去,仿佛灵魂最柔软的部分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
他茫然地站起身,像个梦游者般踉跄着走出咖啡馆,甚至忘了拿桌上那杯还在冒着热气的咖啡。
陆念辞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瞬间窜遍全身,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火山喷发般的愤怒。
记忆……人格的基石,生命的坐标,情感的锚点……就在这里,被如此赤裸裸地、像买卖青菜萝卜一样称斤论两!?
他那无法遗忘的本能,他那过于发达的共情神经,让他对这一幕产生了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和怒火。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粗重。
这细微的动静,却瞬间引起了角落里一个一首像石雕般闭目养神的壮汉的注意。
那壮汉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捕食的鹰隼,首接穿透咖啡馆昏暗的光线,死死锁定了陆念辞。
他身上散发出的“色彩”,是高度警戒的暗橙色,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吞噬他父母的怪物同源的、令人作呕的污浊气息。
壮汉站起身,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径首朝他走来。
陆念辞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他毫不犹豫,转身就向着记忆中的后门方向冲去。
壮汉低吼一声,大步流星地追上。
后巷,是死胡同!
壮汉堵住唯一的出口,脸上露出猫捉老鼠般的狞笑,一步步逼近。
退无可退!
危急关头,陆念辞福至心灵,几乎是本能地,集中起全部精神,将自己刚刚获得的那点微薄力量——那能够感知记忆色彩的能力——强行逆转!
不再是“读取”和“接收”,而是“编织”与“干涉”!
他咬紧牙关,用意念强行扭曲了壮汉视觉记忆中关于自己位置的影像!
壮汉的脚步猛地一顿,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和混乱。
在他“看”来,陆念辞的身影似乎瞬间向左诡异地平移了一米多。
就在这不足一秒的迟疑里,陆念辞像一条滑溜的泥鳅,从他身旁那微不足道的缝隙中挤了过去,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冲出了阴暗的巷口,一头扎进外面大街熙攘的人流之中。
几乎在他身影消失的同时,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一辆警车精准地停在巷口,车门打开,几名警察利落地下车。
为首一人,寸头,面容刚毅,下颌线绷紧,眉头习惯性地锁着一道深痕,正是陈远道。
他走到刚刚回过神来、正在恼怒地揉着眼睛的壮汉面前,出示了证件。
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快速而细致地扫过后巷的墙壁、地面,以及空气中那些常人无法察觉的残留“痕迹”。
他甚至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按,仿佛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秩序的涟漪。
“头儿,有什么发现?”
年轻的警员凑上前问道。
陈远道收回手,眼神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沉声对下属,也像是对着空气宣告:“通知‘档案馆’……他们要找的‘异常’,己经游进我们的池塘了。
这里的‘秩序’,刚刚被短暂地、粗暴地扭曲过。”
远处,一栋居民楼冰冷的天台边缘,陆念辞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弯着腰,心有余悸地剧烈喘息着,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他望着下方那条警灯闪烁、仿佛刚刚脱离兽口的后巷,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混杂着恐惧、茫然,以及一丝……微弱火苗的复杂神色。
那火苗的名字,叫做“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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