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在阴暗的角落里发酵，变得更加恶毒、更加具体。
它们像藤蔓一样缠绕着青石镇的每一寸空气，勒得人喘不过气。
周天将自己关在家里，并非完全出于畏惧，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漠然。
他“看”得到窗外那些经过的人，他们眼中翻涌的不再仅仅是猜忌，而是某种更炽热、更丑陋的东西——一种找到了共同敌人，并即将付诸行动的集体狂热。
那形态，在他眼中己不再是针，而是凝聚成了沉重的、即将落下的石杵。
父亲周大山这几日没有再出门做活，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套木匠工具，斧刃和凿尖被磨得雪亮，反射着渐趋西沉的日光，泛着冷硬的光泽。
母亲吴氏则坐立难安，时不时透过门缝向外张望，脸色苍白。
“天儿，”她转过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要不……我们从后门走吧，去你外婆家避一避……”周天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穿过母亲，仿佛看到了更远处的东西。
“走不掉的，娘。”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们需要一個结局。
而我，就是那个结局。”
他太清楚了。
恐惧需要宣泄，猜疑需要证实。
镇民们不会允许他们这个“祸源”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会让他们积蓄的恐慌和愤怒失去目标，他们会像失去了猎物的猎犬一样，更加焦躁和疯狂。
周大山猛地将手中的刨子摁在凳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看谁敢！”
他低吼着，脖颈上青筋绽起，“老子一斧头一个！”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如同逐渐逼近的潮水。
脚步声凌乱而沉重，其间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叮当声，还有那游方道士尖利而煽惑的嗓音：“诸位乡亲！
妖邪不除，镇无宁日！
今日便是吉时，正该除此祸根，以正风气！”
“除祸根！
正风气！”
“烧死那灾星！”
“把他们赶出去！”
声音汇聚成一股狂热的洪流，冲击着周家那扇并不厚实的木门。
石子开始砸在门上、窗户上，发出“砰砰”的乱响。
吴氏吓得浑身一抖，几乎要瘫软下去。
周大山猛地站起身，一把抄起了靠在墙边的斧头，眼神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爹！
别……”吴氏凄声喊道。
周天依旧坐着，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眼底映照着的，是门外那片沸腾的、扭曲的欲望之海，贪婪、恐惧、盲从、还有借“正义”之名行发泄之实的快意……它们交织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轰——！”
一声巨响，门闩断裂，木门被猛地撞开。
夕阳血红色的光芒瞬间涌入昏暗的屋内，将门口那些狰狞而陌生的面孔映照得如同地狱来的恶鬼。
为首的是几个平日里就好勇斗狠的闲汉，手里拿着棍棒和柴刀，后面簇拥着更多被煽动起来的镇民，以及那个躲在人群后方，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笑意的道士。
“周大山！
把你那妖邪儿子交出来！”
一个闲汉挥舞着柴刀吼道。
“放你娘的屁！”
周大山怒吼一声，持斧挡在妻儿身前，那平日里沉默木讷的汉子，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气势，竟一时镇住了门口的人群。
混乱，就在这一刻爆发。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一块石头砸中了周大山的额角，鲜血瞬间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咆哮着挥动斧头，逼退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人。
“跟这些妖邪讲什么道理！
并肩子上啊！”
道士在后方尖声鼓噪。
更多的人涌了进来。
棍棒、锄头，雨点般落下。
周大山奋力挥舞着斧头，但他只是一个木匠，如何敌得过这失去理智的人群？
很快，他身上便多了数道伤口，鲜血染红了他的粗布衣衫。
“爹！”
周天第一次失声喊道，他想冲上前，却被母亲死死抱住。
“别过去！
天儿别过去！”
吴氏的哭声凄厉。
混乱中，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明显是军中制式的短刃，如同毒蛇般，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出，精准地贯穿了周大山的胸膛。
他的动作猛地一僵，斧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透出的刀尖，又艰难地抬头，想在人群中找到凶手，但看到的只有无数双疯狂的眼睛。
“他爹——！”
林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也就在这时，另一根挥舞的棍棒，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砸在了她的后心。
世界，在周天眼前仿佛瞬间慢了下来。
他看见父亲伟岸的身躯缓缓倒下，眼中还残留着愤怒与不甘。
他看见母亲扑倒在父亲身上，口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父亲的脸庞，她的手还徒劳地想去捂住父亲胸前的伤口。
他看见那柄致命的短刃被迅速抽回，隐没在人群之中，只留下一闪而过的、冰冷的金属反光。
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了，镇民的叫嚣，父母的惨呼，都化作了嗡嗡的杂音。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不断蔓延开的、刺目的猩红。
他那双过于清澈的瞳孔中，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了凶手的轮廓——并非具体的某个人，而是一团凝聚了“贪婪”（或许是看中他家这处父辈传下的宅院）与“恐惧”（怕被报复而先下手为强）的、扭曲如毒藤般的欲望集合体。
但这影像只是一闪而过。
下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气息，仿佛从他灵魂最深处炸开！
不再是映照外物，而是由内而外地席卷。
“嗡——”一股无形的波动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并不强烈，甚至没有击退任何人。
但所有陷入疯狂的镇民，都在这一刹那，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仿佛有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他们的动作僵住了，喧嚣戛然而止。
他们看到，那个一首沉默的少年，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泪，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而他那双著名的眼睛，此刻不再是映照人心的寒潭，而是化作了两个吞噬一切的旋涡，深不见底，仿佛连接着永恒的虚空。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无不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周天没有看那些镇民，他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门外那如血般凄艳的夕阳上。
黄昏血色，映入他死寂的眼中。
也映照着地上，他至亲之人，逐渐冰冷的躯体。
他心中那片曾试图坚守的、名为“纯善”的微小绿洲，在这一刻，被彻底染红，然后……无声地沙化，湮灭。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
良久，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原来……这就是结局。”
声音落下，夕阳也终于沉下了最后一线。
黑暗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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