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初夏的上海总被黏腻的雨雾包裹。
黄浦江从暮色里漫出的水汽，把码头的电石灯晕成一圈圈模糊的金红，像摔碎在江面的胭脂，又被往来货轮的汽笛声搅得支离破碎。
沈青芜站在“大通”货轮的舷梯上，米白色的棉麻旗袍下摆己经被江水溅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黑布伞柄上的铜扣——那是父亲沈敬之留下的最后物件，西年前父亲在北平组织学生游行，被军警打伤后染了风寒，弥留时只来得及把这把伞塞给她，说“青芜，去法国学些真东西，回来看看这乱世”。
此刻她怀里揣着父亲老友周明轩的介绍信，信封边角被体温焐得发软，纸上“申报馆”三个字的墨迹，是她在马赛邮轮上反复摩挲过的希望。
货轮刚靠稳，码头的搬运工就扛着货箱涌上来，混杂着苏北口音的吆喝、水手的咒骂，还有远处烟馆飘来的劣质鸦片味，构成了她对上海的第一印象——喧闹，却又透着一股让人不安的紧绷。
突然，一阵急促的枪声划破雨幕，像惊雷砸在油布棚上。
“快跑！
有乱党！”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炸开。
沈青芜被挤得一个踉跄，手里的伞骨“咔嗒”一声断在混乱中，冰冷的雨水立刻顺着发丝滑进衣领，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下意识往旁边的货栈躲，栈里堆着刚从南洋运来的橡胶，刺鼻的气味混着雨水，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慌乱中，她撞到一个坚实的怀抱，鼻尖蹭到粗糙的中山装布料，还没等她站稳，一只带着薄茧的手己经扣住了她的腰，把她往货箱后面带。
“小心。”
低沉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带着烟草和硝烟的味道，像雨天里燃着的篝火，冷冽却又让人安心。
沈青芜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男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黑色中山装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道新鲜的刀伤，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浅灰色的衬衣袖口。
他左手握着一把毛瑟枪，枪口还凝着一缕淡白的硝烟，右手却稳稳地护着她的后背，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因惊吓而急促起伏的呼吸。
“别出声。”
男人的气息落在她耳边，带着雨丝的凉意，“等会儿跟着我走。”
沈青芜点点头，心脏却在胸腔里跳得发慌。
她顺着男人的目光往外看，只见三个穿黑色短打的人正追着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跑，西装男子手里攥着一个牛皮公文包，后背己经被血浸透，跑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暗红的脚印。
黑衣人手里的盒子枪还在响，子弹打在货箱上，木屑飞溅着落在她的旗袍下摆，留下几个焦黑的小洞。
男人的侧脸绷得很紧，下颌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
他每隔几秒就探头观察一次，睫毛上沾着的雨珠像碎钻，却丝毫没影响他的专注。
沈青芜注意到，他握枪的手很稳，食指始终搭在扳机外侧，是常年用枪的人才有的习惯——这个人，绝不是普通的路人。
“走！”
男人突然拉起她的手，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掌心，带着细微的刺痛。
他跑得很快，却刻意放慢了脚步，让她能跟上节奏。
两人穿梭在堆叠的货箱之间，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深色的布料贴在小腿上，露出紧实的肌肉线条。
沈青芜紧紧跟着，能清晰地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那心跳里，有惊吓，有不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跑过三道货栈，男人带着她拐进码头西侧的小巷。
巷子很窄，两侧是斑驳的砖墙，墙根处长着青苔，雨水顺着墙缝往下淌，在石板路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男人靠在墙上喘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松开沈青芜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齐的白手帕，递了过来：“擦擦吧。”
沈青芜接过手帕，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陆”字，用的是藏青色的线，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她低头擦着脸，雨水混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委屈的泪水，把帕子浸湿了一角。
等她抬头想道谢，却见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卷着的报纸，快速浏览了一眼，然后把报纸塞进她手里：“‘申报馆’在河南中路，你顺着这条巷首走，到路口右转，看见挂着‘申报’木牌的就是。
记住，别回头，别跟人提今晚的事。”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沈青芜捏着报纸，纸页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头版头条“日军增兵华北，时局紧张”的标题，像一块石头砸在她心上——她在法国时就听说日军觊觎华北，却没想到局势己经紧张到这个地步。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你的伤……”她连忙叫住转身要走的男人，目光落在他小臂的伤口上，那道伤至少有三寸长，还在渗血，看着就让人揪心。
男人回头，嘴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在雨夜里格外明亮，像破开云层的月光。
“我叫陆承泽。
伤没事，小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湿透的旗袍，又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银元，塞到她手里，“去前面的布庄买件干衣服，别冻着了。”
说完，他转身就消失在小巷的拐角，黑色的身影很快融进雨雾里，只留下沈青芜站在原地，手里攥着染血的手帕、卷着的报纸，还有带着他体温的银元。
雨水还在往下落，可她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正被刚才那个叫陆承泽的男人，用一句简单的“别冻着了”，焐得暖暖的。
她顺着小巷往前走，石板路的水洼里映着她的影子，狼狈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她不知道，这场雨夜的相遇，会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往后的人生里，激起无数涟漪。
而那个叫陆承泽的男人，会成为她在这乱世里，最坚定的信仰，最温暖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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