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在黄浦江面上颠簸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抵沪时，雨停了，却裹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
苏棠卿扶着船舷站起来，指尖还残留着紫檀木盒的冰凉触感。
她身上那件月白戏服早己被江风浸得发潮，鬓边的碧玉簪也歪了，露出一截泛青的鬓角——这是她昨夜在船舱里辗转难眠时，不小心蹭到木柱撞的。
船夫将船停在法租界码头，指着不远处一栋挂着“沈”字灯牌的洋楼，低声道：“姑娘，那就是沈公馆了，您快去吧，这码头鱼龙混杂，别久留。”
她攥紧怀里的银令牌，拎着苏忠给的布包，一步步踏上码头的青石板。
雾中的上海和苏州截然不同，随处可见穿西装的洋人、拉黄包车的车夫，还有叫卖报纸的孩童，报童的吆喝声穿透浓雾：“看报看报！
张怀安司令查封苏州苏家，疑涉通敌案！”
苏棠卿的心猛地一沉，脚步顿住。
她下意识地把布包往身后藏了藏，低头快步穿过人群，生怕被人认出“苏家嫡女”的身份。
走到沈公馆门前时，她才发现这栋洋楼比想象中气派——朱红大门上镶着黄铜门环，门两侧站着两个穿黑色西装的护卫，腰间鼓鼓的，显然配了枪。
“请问您找谁？”
左边的护卫上前一步，目光警惕地扫过她的戏服。
苏棠卿连忙取出那块刻着“昭”字的银令牌，双手递过去：“我找沈砚昭少帅，是他让我来的。”
护卫接过令牌看了一眼，脸色立刻缓和下来，对着里面喊了一声：“通报先生，有位姑娘持令牌求见。”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管家快步走出来，对着苏棠卿微微欠身：“姑娘请随我来，先生在书房等您。”
穿过铺着红地毯的门厅，苏棠卿的目光忍不住扫过西周——墙上挂着西洋油画，角落里摆着黄铜落地钟，连楼梯扶手都雕着精致的花纹，处处透着富贵。
可这繁华却让她心里发慌，她想起苏州苏府的海棠树、听松轩的铜镜，还有母亲哭着护嫁妆的模样，指尖又开始发凉。
书房在二楼，管家推开门便退了出去。
苏棠卿走进去，看见沈砚昭正坐在书桌后看文件，他己经换下了军装，穿一身藏青西装，领口系着白色领结，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凌厉，多了些文雅气。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坐。”
他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声音比码头时温和些，却依旧带着距离感。
苏棠卿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得指尖发白。
她知道“身份误认”的事迟早要露馅，与其等沈砚昭发现，不如自己先说——可话到嘴边，又想起苏忠“活下去”的嘱咐，终究还是没敢开口。
沈砚昭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局促，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推到她面前：“这是你父亲林伯安三个月前寄来的，说你近来身子不好，让我多照拂。”
苏棠卿低头看向照片，照片上是个陌生的少女，眉眼弯弯，穿着和她相似的月白旗袍，嘴角带着笑。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根本不是她，显然沈砚昭要等的人，是照片上的姑娘。
“怎么了？”
沈砚昭见她不说话，抬眸看过来，“不认得了？”
“不是……”苏棠卿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攥紧了衣襟里的紫檀木盒，忽然想起父亲被押回苏府时，眼中的痛色和那句“快走”。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沈砚昭，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坚定：“沈少帅，我不是林伯安的女儿。
我叫苏棠卿，是苏州苏鸿安的女儿。”
沈砚昭拿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
他盯着苏棠卿看了片刻，目光锐利得像刀，似乎要把她从里到外看穿：“你知道冒充沈家要等的人，是什么后果吗？”
“我知道。”
苏棠卿的眼眶红了，却没掉眼泪，“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父亲被张怀安诬陷通敌，苏家被抄，母亲和苏伯都被抓了，只有我逃了出来。
码头的地痞要抢我的东西，是您救了我，我……”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沈砚昭打断：“张怀安查苏鸿安的事，我知道。”
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苏棠卿，望着窗外的浓雾，“苏鸿安是苏州有名的清官，张怀安抓他，不过是想吞了苏州的粮饷。”
苏棠卿猛地抬头：“您知道我父亲是冤枉的？
那您能救他吗？”
沈砚昭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攥紧衣襟的手上：“我救你，是因为你身上的戏服。”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母亲生前也爱唱昆曲，最喜欢《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她也有一件月白绣梅的戏服，和你这件很像。”
苏棠卿愣住了——原来码头的相救，不是因为“沈家人护着的人”，而是因为一件戏服。
她心里又酸又涩，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沈少帅，我父亲给了我一个紫檀木盒，说里面有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只要您肯帮我，我愿意……盒子呢？”
沈砚昭的目光落在她的衣襟上。
苏棠卿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肚兜里取出那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递了过去。
沈砚昭接过盒子，指尖摩挲着上面的梅花纹，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这盒子的纹路，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书房门忽然被敲响，管家的声音传来：“先生，张怀安的人来了，说要查‘苏鸿安的女儿’，问咱们公馆有没有收留。”
苏棠卿的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沈砚昭将紫檀木盒放进抽屉，锁好，然后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别慌。”
他抬手帮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动作和码头时一样轻柔，“从现在起，你就是林伯安的女儿，林晚卿。
记住，不要说错一个字。”
他打开书房门，对着管家道：“让他们进来。”
然后回头看了苏棠卿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安抚，“别怕，有我。”
苏棠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安定了些。
她不知道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为什么会帮她这个“冒牌货”，但她知道，此刻的沈砚昭，是她在这迷雾重重的上海，唯一的依靠。
很快，两个穿着灰布军装的人走进书房，为首的人正是昨天在苏府抄家的那个横肉军警。
他看见苏棠卿，眼睛立刻亮了，指着她道：“沈少帅，这姑娘……她是林伯安的女儿，林晚卿，”沈砚昭打断他的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刚从苏州来上海探亲，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横肉军警显然不信，往前走了一步，想凑近看苏棠卿的脸。
沈砚昭不动声色地挡在苏棠卿身前，从口袋里取出那块银令牌，轻轻放在书桌上：“张司令让你们查案，是让你们抓通敌犯，不是让你们来沈家放肆。
怎么，我的话，你也不信？”
银令牌上的“昭”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横肉军警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想起昨天在苏州码头，地痞们看见令牌时的恐惧，连忙低下头：“不敢不敢，是属下认错人了。
打扰沈少帅，属下这就走。”
两人灰溜溜地走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苏棠卿松了一口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
她看向沈砚昭，轻声道：“谢谢您，沈少帅。”
沈砚昭没说话，走到抽屉前，取出紫檀木盒，重新递给她：“这个盒子，你自己收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张怀安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你暂时不能离开沈公馆。
管家会给你安排房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对外就称是我的远房表妹。”
苏棠卿接过盒子，指尖触到冰凉的木面，忽然想起父亲的嘱咐。
她抬头看向沈砚昭，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沈少帅，您认识我父亲吗？
您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沈砚昭的目光落在盒子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认识苏鸿安。
至于盒子里的东西……”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或许，是能掀翻张怀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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