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艾草的余味在舌尖缠绕不去，像一道清醒的枷锁。
沈念歆坐在梳妆镜前，细致地描摹眉梢，用胭脂掩盖苍白的痕迹。
镜中的苏曼玲渐渐归来，温婉，柔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仿佛昨夜那个在地板上颤抖、咀嚼苦涩的女人只是一场幻影。
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己经彻底改变。
那道猎杀指令如同一根毒刺，扎进了她麻木己久的心脏，带来了尖锐的疼痛，却也诡异地驱散了迷雾——她不能再被动地“遗忘”，必须主动去触碰那危险的真相。
早餐桌上，气氛微妙。
李明宇放下手中的报纸，状似无意地提起：“昨夜周总监倒是给了几分薄面，停留了许久。”
他舀起一勺粥，目光却扫过沈念歆，“他私下问起你，说李太太风采过人，言语间颇有赏识之意。”
沈念歆执勺的手稳如磐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抬起眼，露出一个受宠若惊又略带羞赧的笑容：“是么？
那位周总监看起来……真严肃，叫人不敢亲近。”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微微蹙眉，“不过，他昨夜似乎提到一本什么书……许是我听错了，总觉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
她抛出一个小小的、看似无心的钩子。
李明宇果然来了兴趣：“哦？
什么书？”
“好像……是《呼啸山庄》？”
她语气不确定，带着努力回忆的困扰，“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那样激烈又绝望的感情，现在想想，还真是不合时宜呢。”
这本书，是她和顾君砚当年在秘密联络点共同读过、并激烈讨论过的少数“闲书”之一。
他曾说，他理解希斯克利夫那毁灭一切的爱与恨。
李明宇眼神微动，呵呵一笑：“周总监那样的人物，竟也有这等闲情逸致？
曼玲，你多心了。”
他虽如此说，但沈念歆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审视。
他不在乎周慕白是否真的与她“旧识”，他在乎的是，这位新任总监对他“藏品”的兴趣，是福是祸。
就在这时，管家通传：“老爷，太太，周总监到访，说是有公务与老爷相商。”
沈念歆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强行按回原有的节奏。
李明宇显然也有些意外，立刻起身：“快请！”
周慕白依旧是那身笔挺的黑色制服，带着室外的清寒气息步入客厅。
他的目光先与李明宇交接，客气而疏离：“李司令，冒昧打扰，是为昨夜提及的码头货物抽检事宜，有些细节还需确认。”
然后，他才像是刚看到沈念歆一般，微微颔首，“李太太，早安。”
“周总监早。”
沈念歆起身，姿态优雅地回礼，目光与他接触一瞬便自然地移开，仿佛他只是个寻常的访客。
李明宇热情地招呼周慕白落座，佣人奉上茶点。
谈话内容围绕着码头、货物、关税，枯燥而正式。
沈念歆安静地坐在一旁，扮演着对商事毫无兴趣的富家太太，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
周慕白的语调平稳冷静，逻辑清晰，与李明宇周旋时滴水不漏。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就在谈话间隙，周慕白端起茶杯，目光似乎随意地掠过客厅一角的留声机，忽然对李明宇道：“李司令府上这台留声机，是德国货吧？
音色想必极佳。”
他话锋微转，像是偶然想起，“说起这个，前几日处理一桩案子，倒想起一首旧曲，旋律忘了，只记得歌词里似乎有一句‘惊鸿照影，浮生若梦’……不知李太太可曾听过？
女人家对这些，总比我们这些粗人敏锐些。”
沈念歆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
“惊鸿照影，浮生若梦”。
这不是什么流行曲的歌词。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秘密接头时，在嘈杂的雨声和危险的氛围中，他塞给她一张字条，上面只有这八个字。
那是决别，也是承诺——无论浮生如何变幻，惊鸿一瞥的影子，己深刻心底。
他不仅在确认她的身份，更是在用只有他们才懂的密码，叩问她是否还记得那份情感，是否……还是曾经的“沈念歆”。
她抬起眼，迎上他看似随意的目光，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冰湖之下，她仿佛捕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近乎恳切的微光。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沈念歆微微偏头，露出思索的神情，继而抱歉地笑了笑：“让周总监见笑了，我听的多是些时下流行的曲子，这样文绉绉的词，倒是没印象呢。”
她轻轻摇头，语气温软，“浮生若梦……听着，怪伤感的。”
她拒绝了他的试探。
在没有确认真相之前，她不能给予任何回应。
无论是作为同志的确认，还是作为恋人的旧情。
周慕白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沉寂了下去，恢复成一潭死水。
他淡淡颔首：“是么，那许是我记错了。”
李明宇在一旁打着圆场：“周总监真是博学，连诗词歌赋都涉猎。
曼玲她啊，就喜欢听听戏，看看电影，这些深奥的她不懂。”
谈话继续在看似平和的气氛下进行，但沈念歆知道，就在刚才那短暂的瞬间，一场无声的、关乎生死与信任的交锋，己经尘埃落定。
她拒绝了他递出的橄榄枝，或许也掐灭了唯一能确认他清白的可能。
猎杀“明月”的倒计时，在她心中滴答作响，愈发清晰。
而她要走的路，布满了比敌人更危险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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