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顾晏琛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年代？
日期？
这不是一个刚刚从漫长昏迷中苏醒的人会优先关心的问题。
这更像是一个……迷失方向的旅人，在确认自己的坐标。
他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试图从那过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的表情中，解读出更多信息。
但她掩饰得很好，或者说，她本身就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将所有真实的情绪都严密地封锁在了那层冰冷的外壳之下。
“星历2123年，10月17日。”
顾晏琛报出了一个对凌霜而言完全陌生的纪年与日期，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星历2123年……凌霜的大脑飞速运转。
在她的世界，沿用的是混乱纪元后的新历法。
两个纪念系统毫无关联，这个信息对她而言，如同天书。
她无法凭借这个确定时间流速，也无法判断两个世界的时间线是否同步。
一丝极淡的焦躁在她心底蔓延，但立刻被她强行压下。
情报不足是常态，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就在这时，那阵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凶猛。
长时间的站立和高度紧张的精神消耗了这具身体本就所剩无几的能量。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尽管她立刻咬牙稳住，但那瞬间的虚弱，没有逃过顾晏琛锐利的眼睛。
他没有伸手搀扶，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类似关切的神情。
他只是对旁边的陈医生微微颔首。
陈医生会意，立刻上前几步，但依旧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语气比之前更加谨慎，甚至带上了几分面对未知的静畏：“苏小姐，您刚刚苏醒，身体机能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
长时间的站立和情绪波动会大量消耗您的能量，甚至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请允许我至少为您测量一下基础的生命体征，这……这是最基本的安全程序。”
他刻意避开了“检查”这个敏感的词汇，换成了“测量”和“安全程序”。
凌霜紧抿着嘴唇，抵抗着身体内部叫嚣着的疲惫和无力。
理智告诉她，医生的话有道理。
这具身体是她目前唯一的依凭，如果因为过度透支而再次倒下，后果不堪设想。
在找到回去的方法，或者至少弄清楚自身处境之前，维持这具身体的基本运转是首要任务。
但是，将弱点暴露于人前的风险……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顾晏琛。
他依旧站在那里，姿态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让她想起了末世荒野中那些耐心的掠食者。
“就在这里。”
凌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妥协了，但划定了底线。
她不会去任何陌生的、可能不受控制的检查室。
陈医生明显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可以，完全可以！”
他立刻示意门外的护士去取便携的检测设备，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又靠近了一步，试图用更温和的语气引导，“苏小姐，您可以先回到床上，这样会舒服一些……”凌霜没有动。
她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重心，让自己站得更稳。
回到床上意味着放松戒备，在眼前这个叫顾晏琛的男人面前，她不能有丝毫松懈。
很快，护士推着一个小型仪器车走了进来，动作轻缓，眼神里还残留着之前的惊惧。
陈医生拿起一个夹子式的仪器，解释道：“这是血氧仪，只需要夹在手指上……”凌霜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巧的仪器上，带着审视。
在她那个时代，医疗资源极度匮乏，大多是最首接粗暴的外科手术和基因稳定剂，这种精细的非侵入式检测设备并不多见。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纤细，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但伸出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感。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仪器发出微弱的红光，屏幕上跳动着数字。
陈医生紧盯着屏幕，嘴里报出数据：“心率……112，偏快。
血氧饱和度95%，尚可。
血压……”他又拿起电子血压计。
在整个过程中，凌霜如同一个配合的雕塑，任由医生摆布，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顾晏琛。
她在观察他，评估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试图从中判断他的意图和威胁等级。
顾晏琛也同样在观察她。
他看着她即便在虚弱状态下依旧挺首的脊背，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看着她对现代医疗设备那细微却真实的陌生感。
一个荒谬的、却越来越清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
眼前的这个女人，无论她是谁，都绝不是他那个痴恋他数年、性格骄纵、大脑空空的未婚妻苏晚晴。
苏晚晴怕疼，怕血，怕一切稍微复杂点的仪器。
而眼前这个人，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评估和计算。
陈医生做完基础检测，眉头微蹙：“苏小姐，您的心率过快，血压也偏低，身体非常虚弱，急需补充营养和休息。
我建议……我需要食物。”
凌霜首接打断了他，陈述着自己的需求。
能量的补充是生存的第一要义，她感觉胃里空得发慌，这加剧了眩晕感。
顾晏琛对陈医生点了点头。
陈医生立刻吩咐护士去准备流质营养餐。
房间里再次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依旧凝滞。
顾晏琛向前走了两步，在离床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双腿交叠，姿态闲适却依旧充满了掌控力。
他看着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从她醒来后就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你还记得，”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凌霜耳中，“你是谁吗？”
凌霜的心猛地一紧。
他知道了吗？
还是在试探？
她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那双属于“苏晚晴”的、原本应该妩媚动人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属于“凌霜”的冷冽和锋芒。
“我记得。”
她沙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我记得很清楚。”
她记得她是凌霜，曙光城的将军，人类的壁垒。
她记得背叛，记得炮火，记得责任。
至于“苏晚晴”是谁……那与她无关。
顾晏琛的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点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
一场关于身份、记忆与真实的对峙，在这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豪华病房里，无声地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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