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停,灯未熄。
那本《天相秘录》还摊在案上,墨迹未干。
云虚子坐在炕边,盯着熟睡的婴儿,一动不动。
窗外铜钟的震动早己平息,可他肩头旧伤却隐隐发紧,像是有根锈蚀的铁钉在骨缝里缓慢搅动。
他没再提焚毁厌胜钱的事。
第二日清晨,玄青被安置在观中偏房,裹着旧棉被躺在小木榻上。
井水煮沸后晾凉,老道亲自给她擦洗身体,动作迟缓却一丝不苟。
六枚符文铜钱收进紫檀匣,置于供桌最深处。
自此,他每日寅时起身,在观门前画一道镇煞符,以朱砂混黄纸焚化,灰烬撒向山道三步之外。
三年过去。
鸡群见她便扑翅惊散,猪崽出生即死,村中接连失火两回,皆从靠近道观的方向燃起。
起初只是窃语,后来成了定论——三清观养了个灾星。
玄青八岁那年,第一次听见“克命”二字是从王大牛嘴里吐出来的。
那天她在井台洗衣,木盆刚放稳,一只母鸭突然冲过来啄她的脚踝,接着抽搐倒地,口吐白沫而亡。
王大牛蹲在坡上劈柴,看见了全过程,扔下斧头就吼:“又是她!
这丫头沾不得活物!”
没人反驳。
自那以后,村民绕道而行。
孩童不敢靠近道观围墙十步之内,妇人晒谷必在午时前收尽,说是怕影子被她踩了会招霉运。
玄青不说,也不哭。
她只在夜深时坐在窗边,盯着罗盘。
指针偶尔偏转,她便用井水净手,再试一次。
三年来,她己能辨出七种不同的颤动频率,对应风向、云层厚薄,甚至远处坟地的气流异动。
但她从不问师父为何如此。
首到今年冬初,王大牛上山砍柴,一脚踏空摔下陡坡,右腿骨折。
郎中说伤及筋骨,恐难再负重行走。
当晚,村里祠堂点起火把。
十二名壮年男子围坐一圈,族长捧出祖传龟甲,当场卜了一卦。
卦象显示:东北阴气积聚,山神震怒,需以“外源之祸”献祭,方可平息。
所有人都知道,“外源之祸”指的是谁。
消息传到观中时,云虚子正在修补屋顶漏处。
他停下手中的瓦片,看了眼西厢房——玄青正蹲在院中扫雪,竹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声。
她右眼角那道细疤,在冷光下微微泛红,像是一道即将苏醒的印记。
她没抬头,也没停手。
火把队伍是申时末上的山。
百余人手持农具、铁叉、木棍,沿着结冰的山道缓缓逼近。
领头的是王大牛,腿上打着夹板,由两个儿子架着前行。
他脸上带着恨意,嘴里不断重复:“交出来……交出来才能安生。”
玄青听见喧哗,终于停下扫帚。
她站在道观门前,没有退。
风掠过耳际,腰间悬挂的五帝钱开始轻震,先是缓慢,继而加快,发出细微如蜂鸣的声响。
她右眼疤痕骤然灼热,仿佛有火线顺着神经窜入脑中。
门开了。
云虚子走出来,手中握着那柄西十年未曾出鞘的桃木剑。
剑身暗沉,刻满褪色符文,剑柄缠着褪成灰白色的布条。
他看也没看人群,只将玄青轻轻拉至身后,低声道:“记住,你不是他们的灾星,你是我的徒弟。”
声音很轻,却让玄青浑身一震。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语气。
不是怜悯,也不是警告,而是一种斩断因果的确认。
人群骚动起来。
“老道士!
你护她一日,咱们就堵你一日!”
王大牛嘶吼,“昨夜我家牛也死了,肚皮发黑,肠穿肚烂!
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烧了她!
祭山神!”
有人高喊。
石子飞来,砸在屋檐上,碎瓦坠落,击裂了门前石狮的一角。
云虚子不动。
他一步跨出门槛,桃木剑横于胸前,剑尖朝前。
风忽然大作,卷起他的道袍,猎猎作响。
他身形枯瘦,背脊微驼,可在那一刻,整座荒山仿佛都压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无形屏障。
“她是我云虚子亲授弟子。”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从此三清观有第二人。
若有谁要动她,先斩我剑下。”
全场寂静。
火把在风中摇曳,映照出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有人握紧锄头,却不敢上前一步。
王大牛喘着粗气,指着玄青:“那你敢让她进村吗?
敢让她走过田埂、碰过水井、踏过祖坟路吗?
她走到哪儿,灾就跟到哪儿!
你挡得住一时,挡得住一世?”
云虚子沉默片刻。
他缓缓转身,看向玄青。
女孩站在门内阴影里,脸色苍白,但眼神未移。
五帝钱仍在震颤,频率稳定而持续,像是某种回应。
老道伸出手,不是拉她,而是轻轻按在她肩上。
“你愿不愿留下?”
他问。
玄青抿唇,点头。
“那就留下。”
他再回头,面对众人,“她是我的徒,也是三清观的人。
你们若觉得她带来灾祸,那就连我一起咒骂。
若要动手,今日便来。”
无人应声。
良久,一名老者放下火把,转身下山。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几截烧尽的木棍插在雪地里,冒着残烟。
夜深了。
观众恢复寂静。
云虚子坐在堂前,闭目调息。
方才那一战耗损极大,他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嘴角渗出血丝,悄悄抹去。
玄青站在廊下,望着师父的背影。
她不知道什么叫师徒名分,也不懂什么是承劫逆天。
她只知道,从今往后,那个总在子时修屋顶的老道,不会再让她一个人面对风雪。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五帝前的震颤渐渐平息,变为一种低沉的共鸣,像是心跳,又像是某种承诺。
云虚子睁开眼,望向天际。
乌云裂开一线,星光洒落。
危月眼星依旧黯淡,血晕却淡了几分。
他轻叹一声,抬手抚过玄青头顶,动作极轻,如同拂去一片雪花。
玄青仰起脸。
老道看着她右眼的疤痕,忽然低声说:“疼吗?”
她摇头。
“会好的。”
他说,“有些伤,不是为了留下痛,是为了让你看清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话音未落,远处山林传来一声鸦啼。
玄青猛然转头,右眼疤痕再度发热。
她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本该是一片密林,此刻却有一块地面微微塌陷,泥土翻新,像是最近被人挖过又填平。
她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扫帚柄。
云虚子察觉异样,顺她视线望去,眉头微皱。
下一瞬,玄青迈出一步,欲往山门走。
云虚子伸手拦住。
“现在不行。”
他说。
她的手仍紧握着扫帚,指节发白。
风穿过庭院,吹动檐下铜铃,发出一声短促的脆响。
玄青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那片翻新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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