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文献修复中心”位于设计院老楼的地下一层。
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陈旧纸张、霉味、淡淡糨糊和灰尘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仿佛瞬间踏入了另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维度。
光线昏暗,只有几盏老式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嗡嗡的声响,勉强驱散角落的阴暗。
巨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线装书、档案盒和卷宗。
几个工作台上散落着镊子、排刷、修补用的纸张和各种各样的碎片残件。
唯一的工作人员,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深度老花镜的刘老师。
他对陈默的到来只是从镜片上方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便又埋首于手中一本正在被小心剔除虫蛀的古籍,用几乎听不清的音量嘟囔了一句:“新来的?
那边几个箱子,是刚收来的田野考古拓片,还没整理。
你自己看着弄吧。”
没有欢迎,没有交代,仿佛陈默只是一件被暂时存放在这里的家具。
陈默沉默地点点头,脱下略显拘束的西装外套,挂在一旁,挽起衬衫袖子,走向墙角那堆落满灰尘的纸箱。
他没有抱怨,也没有多余的情绪流露,对于眼下的处境,他早有预料。
工作本身就是一种麻醉剂。
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是一个个牛皮纸档案袋,装着从各地碑刻、墓志、建筑构件上拓印下来的拓片。
大部分都模糊不清,或者内容琐碎,记载着无关紧要的年号、人名或是残缺的吉祥图案,学术价值有限。
他拿出工具,开始进行分类、编号、初步断代和记录。
动作一丝不苟,如同他之前对待那些复杂的结构计算。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刘老师偶尔的咳嗽声。
枯燥,却能让大脑暂时放空。
终于,最后一个箱子被打开。
这个箱子里的拓片似乎年代更为久远,保存状态也更差,纸张泛黄发脆,边缘满是虫蛀和缺损的痕迹。
他处理得更加小心。
就在他拿起一叠用宣纸隔开的拓片时,指尖忽然传来一阵锐痛。
“嘶——”他缩回手,只见食指指尖被一张拓片粗糙破损的边缘划了一道小口,血珠正迅速渗出。
他微微蹙眉,扯了张桌上的纸巾按住伤口。
目光随即落在那张弄伤他的拓片上。
这张拓片比其他的都要大,纸张质地更为粗劣,上面拓印的图案并非常见的文字,而是一座石桥的局部。
线条潦草而混乱,桥墩和拱券的纹路扭曲,仿佛拓印者当时处于极大的恐慌或痛苦之中,手在剧烈颤抖。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代表桥墩位置的图案上,浸染着一大片深褐色的、绝非墨迹的污渍,那形态,像极了泼洒后干涸的血液,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陈默用那根刚刚划伤、还带着一丝血腥味的手指,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片褐色的污渍。
轰!
冰冷的窒息感如同巨锤,毫无征兆地砸中了他的意识!
眼前的一切——昏暗的灯光、堆积如山的文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瞬间扭曲、旋转,被拉长成诡异的光带,随即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他感觉自己被抛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深处,巨大的水压从西面八方挤压着他,耳边是浑浊激流裹挟着泥沙、碎石疯狂咆哮的轰鸣。
与此同时,一股庞大而纯粹的负面情绪洪流——绝望、不甘、未能尽责的深深愧疚,还有对某种迫在眉睫灾难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呃……”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向后倒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坚实的书架壁上,震得顶格的几本厚册子簌簌落下,扬起一片灰尘。
“怎么回事?”
刘老师终于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疑惑地看着他苍白的脸。
陈默靠着书架,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他勉强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没事,刘老师。
可能有点低血糖,突然头晕。”
刘老师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又重新埋首于他的修补世界。
陈默惊魂未定,目光死死盯住那张静静躺在工作台上的拓片。
刚才那短暂却极度真实的濒死体验,以及那股强烈到足以淹没理智的情绪冲击,绝非幻觉!
他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指,一步步挪回工作台。
他不敢再用手首接触碰,而是拿起一把骨制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其完全摊平,然后看向贴在旁边的原始标签。”
明-永安桥-桥碑残片拓本(疑)“”出土地点:清江下游古河道“”备注:图案潦草,污损严重,信息价值待定。
“永安桥?
陈默迅速在脑中搜索着自己所知的历史建筑名录,并没有关于这座桥的显著记载。
一座湮没于历史长河,连碑文都残缺不清的普通石桥?
但刚才那股意识洪流中蕴含的、关于“桥墩”、“合龙”、“期限”、“洪水”的碎片信息,以及那股刻骨的绝望,让他无比确信——这座看似普通的石桥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甚至被刻意遗忘的悲剧。
他的指尖不再疼痛,但那张拓片,那片褐色的污渍,却像一块拥有魔力的磁石,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引力,无声地催促着他,去触碰,去探寻,去揭开那段被时光尘埃深深掩埋的真相。
地下室依旧寂静,灰尘在灯柱下缓慢浮动。
但陈默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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