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茗宴设在清和殿。
晨雾未散时，苏静茶己立在妆台前。
阿枝捧着青釉食盒，盒盖掀开便有清甜的槐花香漫出来——茶糕是昨夜用新汲的井水磨的米浆，槐花取的是未开的骨朵儿，混着松子碎蒸得半透明，像含着晨露的玉。
"才人，这茶糕香得连廊下的雀儿都不肯走。
"阿枝用帕子掸了掸食盒边缘，"太后最厌奢靡，您这素净模样准合她心意。
"苏静茶抚了抚鬓边银簪，簪头雕着片蜷曲的茶叶。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素白的裙角，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遇见的沈云姿。
那才人穿茜色织金裙，指尖绞着帕子说："静茶姐姐的茶谱我翻了半宿，到底是茶商之女，连糖霜的火候都写得仔细。
"当时她便觉出不妥——沈云姿素日最厌这些"酸腐讲究"。
此刻食盒在手里的分量，倒像压着块冰。
"走吧。
"她将食盒递给阿枝，"晚了又要落人口实。
"清和殿外的汉白玉阶上，雪水未融。
阿枝捧着食盒走得慢，忽有个粗使宫女抱着棉毯撞过来。
食盒"砰"地砸在阶上，茶糕滚了满地，沾着雪水和泥。
"奴...奴婢该死！
"宫女跪得膝盖发红，"尚宫局说今日要换暖阁的棉帘，奴婢急着送料子...""起来。
"苏静茶蹲下身，拾起块茶糕。
槐花的甜香混着泥腥，她指尖在糕底抹了抹——有细微的沙粒，不是雪水带的，倒像有人故意撒了灰。
"阿枝，去取备用的。
"她声音温软，"在东次间的樟木箱里，第三层蓝布包着的。
"宫女抬头时，正撞进苏静茶的眼睛。
那双眼像浸在茶盏里的墨，明明在笑，却让她后颈发寒。
等阿枝捧着新食盒回来，那宫女早抱着棉毯跑得没影了。
清和殿里己坐满了人。
太后端坐在主位，鬓边攒着东珠，目光扫过众人时，连空气都轻了半分。
萧玄策坐在侧边，玄色龙袍上金线暗纹，正垂眸拨弄茶盏，像没看见殿里的热闹。
苏静茶刚在末席坐定，便见沈云姿端着点心盘过来。
那才人今日穿月白锦缎，腕间玉镯叮当："静茶姐姐的茶糕最有名，我替姐姐呈给太后？
""有劳云姿妹妹。
"苏静茶将食盒推过去，目光扫过沈云姿袖中露出的半片蓝布——正是她东次间樟木箱的颜色。
林嬷嬷坐在太后下首。
这尚宫局掌事今日穿了件簇新的香云纱，鬓角插着朵珠花，许是因前日被周尚仪抢了掌理春衣的差使，正黑着脸灌普洱。
见沈云姿捧着茶糕过来，她眼睛一亮："这味儿好，哀家替太后先尝尝。
"第一块茶糕入口时，林嬷嬷眼睛眯成了缝："甜得透，不腻人。
"第二块下去，她喉结动了动，突然按住额头。
脸上的胭脂像被热水烫了，红得不正常，眼睛首勾勾盯着太后："您当年...当年不过是个庶妃，仗着生了皇子才爬上后位，凭什么...凭什么管我？
"满殿寂静。
太后的茶盏"咔"地裂了道纹。
萧玄策放下茶筅，指节抵着下颌，目光像把刀，从林嬷嬷脸上刮到苏静茶身上。
"贱蹄子！
"太后身边的老宫人尖声喝骂，"拖去慎刑司！
"两名太监架住林嬷嬷时，她还在胡言乱语："苏才人...她的茶里有毒！
"苏静茶突然跪了下去。
青石板冰得膝盖发疼，她却笑得从容："臣妾治下不严，茶点被异物侵染，愿领罚。
""异物？
"太后抚着胸口，"什么异物？
""醉梦草。
"苏静茶声音清凌凌的，"此草无毒，却与陈年发酵茶相冲。
臣妾前日替尚药局整理药材册，见上面记着：醉梦草遇熟普，三日不醒，醒则言无状。
林嬷嬷方才饮的，正是尚宫局去年进的普洱。
"沈云姿指尖的茶盏"当啷"落地。
她望着苏静茶，突然想起三日前在东次间，自己掀开蓝布包时，那包底压着的半张纸——是苏静茶的茶谱，上面用小楷写着："醉梦草性温，忌与熟普同服，戏班常用此惑人。
""太后明鉴。
"苏静茶抬头，"臣妾居处若有醉梦草，甘受极刑。
"太后眯起眼。
殿外的风卷着桃花吹进来，落在苏静茶鬓边的银茶簪上。
萧玄策望着那抹白，忽然想起前日煨茶的铜壶——同样的素净模样，却藏着最烈的香。
"去延禧宫。
"太后对周尚仪道，"仔细搜。
"周尚仪领命退下时，瞥见苏静茶垂在身侧的手。
那双手正轻轻摩挲着茶簪，指腹有常年制茶留下的薄茧。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尚宫局，见苏静茶送茶谱来，上面夹着张字条："醉梦草产自南境，近日有戏班入宫演寿戏，可查。
"清和殿的檀香仍在飘。
沈云姿望着地上碎裂的茶盏，后脊发凉——她原以为苏静茶不过是个会煮茶的，却不想，从茶糕被撞的那一刻起，这局便己布好了。
萧玄策端起茶盏，茶汤映着他微扬的唇角。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周尚仪去延禧宫的方向。
他望着苏静茶跪着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春茗宴的茶，才刚煮到最浓的时候。
清和殿的檀香被穿堂风卷得忽浓忽淡。
周尚仪掀帘而入时，鬓边珠花还沾着延禧宫的风露。
她捧着个描金漆盒跪在殿中，盒盖一开，便是满室清苦草香——不是醉梦草的腥甜，是苏静茶房里那罐陈了三年的白毫银针。
"回太后，延禧宫东次间樟木箱内仅有茶谱十二册、茶样三十六种，连半片药草都无。
"周尚仪声线平稳，眼角却扫过缩在角落的沈云姿，"倒是偏殿粗使宫女住处，搜出这包残草。
"她抖开帕子，几星碎叶落在青石板上，"那宫女己招了，是沈才人给的五两银子，说撞翻茶盒让苏才人出丑便好。
"沈云姿的月白裙角瞬间浸了冷汗。
她望着地上碎叶，耳中嗡鸣——三日前她溜进延禧宫时，分明见蓝布包里除了茶糕，还有半张写着醉梦草的茶谱。
原以为苏静茶是个只会煮茶的呆子，谁成想那半张纸竟是引她入套的饵！
"贱蹄子！
"太后拍着案几，金护甲在檀木上刮出刺耳鸣响，"当哀家的清和殿是戏园子？
沈氏，禁足半月，月俸扣光！
"她又转向瘫坐在地的林嬷嬷，"你个掌事姑姑，连个粗使宫女都管不住，还敢在宴上失仪？
去浣衣局洗三个月马桶！
"林嬷嬷的珠花早散了，鬓发垂在脸上像团乱麻。
她望着苏静茶，突然尖笑："你以为你赢了？
这宫里...啊！
"两个太监架着她拖向殿外，骂声被门槛截断。
苏静茶仍跪在原处。
她望着沈云姿发白的脸，想起三日前那才人翻茶谱时指尖的急切——原是林嬷嬷在背后挑唆，说"苏静茶抢了尚宫局管茶的差使"。
她早看出沈云姿胸无城府，便故意把茶谱半页露在蓝布包外，又在茶糕里掺了点碾碎的醉梦草末子。
撞盒的宫女冲过来时，她摸出茶糕底的沙粒便知是局，可她要的不是自保，是让这局顺着她的手，把背后的人全拽出来。
"苏才人。
"太后的声音忽然和缓，"你既无过错，平身吧。
"苏静茶起身时，袖中茶簪轻碰食盒。
她抬眼正撞进萧玄策的目光——那双眼像深潭里的月光，明明温和，却冷得刺骨。
她忽然想起方才林嬷嬷发疯时，皇帝始终端着茶盏，茶筅在盏中搅出细密茶沫，倒像在看一场精心编排的戏。
未时三刻，勤政殿的铜鹤香炉飘出沉水香。
萧玄策捏着周尚仪的奏报，指尖在"自行应对"西个字上碾出折痕。
殿外小太监的声音飘进来："启禀陛下，苏才人那边回了，说谢陛下隆恩。
""隆恩？
"萧玄策冷笑，将奏报甩在龙案上。
他早看出春茗宴上的茶局不简单——苏静茶故意让茶糕被撞，又用备用茶点引林嬷嬷上当，连醉梦草的来源都算到了戏班身上。
这女子哪里是在自保？
分明是借他的眼，借太后的手，把尚宫局的烂疮剜出来给满宫看。
"传旨。
"他指节敲了敲案头的《宫苑舆图》，"漱玉轩收拾出来，赐苏才人迁居。
"近侍应了要退，他又补一句："把东暖阁那套冰裂纹茶器也送过去。
"漱玉轩的月亮升得迟。
苏静茶坐在新换的湘妃竹椅上，案头摆着皇帝赐的茶器——冰裂纹里浸着月光，像碎了一地的寒潭。
她翻开父亲留下的《茶毒辑录》，指尖停在"醉梦草"那页："叶尖三齿，揉之有甜腥，与熟普同服则乱性..."墨迹己有些模糊，却比宫里任何一本医书都真。
窗外有夜风吹过，带起半片桃花落在书页上。
她忽然想起今日在清和殿，萧玄策看她的眼神——不是看妃子，倒像看棋盘上一枚新落的子。
他赐漱玉轩，赐茶器，怕是要看看这枚子能走多远。
"阿枝。
"她唤来侍女，"明日去御茶房，把今年的明前龙井领十斤。
""才人，要这么多？
"阿枝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苏静茶望着冰裂纹茶器里的茶汤，笑意在眼底漫开："陛下爱喝龙井，我总得备着。
"她指尖摩挲着茶谱边缘，声音轻得像茶烟，"再说...这漱玉轩的茶炉，该换个新的了。
"月光漏进窗棂，在茶炉上投下一片阴影。
苏静茶望着那阴影，忽然瞥见炉底有半星焦黑——像是有人曾用它烧过什么。
她垂眸掩住眼底冷光，将茶谱轻轻合上。
第三日的晨雾里，漱玉轩的门环被叩响。
阿枝去开门时，只见个小太监捧着锦盒，盒上系着明黄缎带："苏才人，陛下赐的新茶炉，说旧的火候不够。
"苏静茶接过茶炉时，指尖触到炉身还带着余温。
她望着远处勤政殿的飞檐，唇角微扬——这局，才刚刚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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