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歌的指尖,悬在绿色的启动按钮上,停顿了不到半秒。
这半秒里,她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李媚儿不怀好意的催促,这台设备近期的“小毛病”,还有此刻身后那道冰冷而极具压迫感的视线——恒盛集团总裁,顾晏舟。
她几乎能预见按下按钮后可能发生的状况。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没有退路。
指尖落下。
“嗡——”全自动锁付机发出启动的正常低鸣,指示灯由红转绿。
机械臂流畅地伸出,精准地从供料盘抓取一块崭新的手机主板,移动到定位夹具上,发出清脆的“咔哒”锁定声。
李媚儿屏住的呼吸微微一松,脸上甚至提前露出了讨好的笑容,看向被王主任等人簇拥着的顾晏舟。
然而,这正常的运行只维持了不到三秒。
就在那精密的电批主轴即将下压,进行最关键锁付动作的前一刹那——“咯噔…嗤——!”
一声极其刺耳、完全不似机械正常运作的摩擦与泄气声,猛地从设备内部炸开!
如同一个被扼住喉咙的人发出的最后嘶鸣。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锁付机主轴侧后方的一个辅助液压管路接头处,一股黑乎乎、粘稠的润滑油,如同压抑己久的黑色喷泉,猛地喷射出来!
事发太过突然,且喷射的压力和范围远超寻常故障!
首当其冲的,正是站在设备正前方,距离最近,也是全场焦点所在的顾晏舟!
那股粘稠的油污,劈头盖脸,精准地溅射在他那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海蓝色定制西装上。
墨色的油渍在他昂贵的衣料上迅速晕开,斑驳淋漓,瞬间摧毁了那份矜贵与整洁。
甚至有几滴灼热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油点,溅到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颈侧裸露的皮肤上,与他冷白的肤色形成极其刺眼的对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整个第三流水线区域,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真空。
只有那台还在徒劳嗡鸣、不断“嗤嗤”喷着残余油污的设备,证明着时间仍在流动。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王主任肥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起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冷汗如瀑,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衬衫。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媚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随即转为一种极致的惊恐。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慌乱地闪烁,不敢去看顾晏舟,更不敢去看王主任那杀人的目光。
“啊!”
不知是哪个女工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顾晏舟带来的助理和随行高管们脸色也全都变了。
助理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掏出随身携带的湿巾,声音都变了调:“顾总!
您没事吧?!”
顾晏舟抬手,阻止了助理的动作。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没有暴怒,没有呵斥,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但正是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周围的空气压抑得如同即将爆裂的炸药桶。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片狼藉的油污,然后,抬起了眼。
那双深邃如同寒夜古潭的眸子,此刻蕴藏着风暴前的极致宁静,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越过众人,精准地钉在了操作设备的那个人——沈清歌的身上。
王主任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力气,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顾晏舟面前,九十度鞠躬,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顾总!
对不起!
对不起!
是我管理无方!
是我失职!
让您……让您受惊了!”
他猛地首起身,所有的恐惧和压力瞬间转化为对始作俑者的滔天怒火,那张胖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猩红的目光死死盯住沈清歌,用尽全身力气咆哮道:“沈清歌!!
你个废物!
蠢货!
你是怎么操作的?!
啊?!
这么重要的演示,全让你搞砸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
滚!
立刻给我滚去财务部结账!
你被开除了!
永远别再踏进恒盛一步!!”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清歌脸上。
李媚儿也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撇清自己、落井下石的最好机会。
她立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指着沈清歌,声音尖利:“清歌!
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我千叮万嘱让你小心小心再小心!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毛手毛脚!
这下好了,闯下这么大的祸,连累了整个车间,整个工厂!
你……你让我们大家的脸往哪儿搁?!”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去瞄顾晏舟和王主任的脸色,试图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无能下属连累的悲情管理者。
周围的工人们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有人同情地看着沈清歌,知道这很可能是李媚儿的圈套;有人事不关己,暗暗庆幸不是自己;更多的人则是被这阵仗吓住,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指责,所有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山峦,重重压在那个穿着脏污工装、站在失控机器旁的纤细身影上。
处于风暴最中心的沈清歌,却成了全场最反常的存在。
她没有惊慌失措,没有瑟瑟发抖,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在王主任的咆哮和李媚儿的指责声中,她缓缓地、异常镇定地,关闭了还在嘶鸣喷油的设备电源。
嗡鸣声戛然而止,车间里只剩下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在所有人或愤怒、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注视下,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没有去擦溅到脸上的油点,也没有去看暴怒的王主任和表演的李媚儿。
她旁若无人地蹲下了身。
那双沾满了日常油污和刚才新鲜喷溅油渍的手,没有去碰那显而易见的、仍在滴油的破裂接头——那只是结果,并非根源。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冷静地扫过设备底部复杂的管线和线束。
油污和灰尘覆盖了下方的部件,但她似乎能穿透这些污浊,看到其内在的本质。
突然,她的目光在控制箱侧下方,一簇被扎带捆绑的传感器线束处微微一顿。
那里,有一根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细线,它的走向与其他整齐的线缆略显突兀,而且,它的一部分被巧妙地压在了沉重的液压供油管下方,接口处更是沾满了厚厚的老油泥,仿佛是经年累月自然形成的污垢,完美地掩盖了某些痕迹。
在无数道不解、疑惑、甚至觉得她故弄玄虚的目光中,沈清歌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精准地避开了那些仍在滴油的 active 部位,探入了设备底部那最油腻、最肮脏的角落。
指尖划过积聚的油泥,沾染了更多污秽。
然后,她的食指和拇指,在那个被油泥覆盖的接口处,轻轻一捏,一捻,随即,指尖发力,小心翼翼地往外一扯——一根约莫十厘米长、断口崭新而整齐、明显是被锐器剪断的细电线,被她从厚重的油泥和管线的压迫下,轻轻地抽了出来。
断口处金属芯线闪烁着崭新的光泽,与周围老化、沾满油污的线缆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站起身。
原本嘈杂的低声议论和王主任粗重的喘息声,在这一刻再次诡异地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拈在指尖的那根细小却无比刺眼的电线上。
沈清歌无视了所有人脸上错愕、震惊、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径首抬起眼,穿越了中间隔着的王主任、李媚儿,以及一众高管,目光不偏不倚,首首地迎上了那道始终冰冷、此刻却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波动的视线——顾晏舟的目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也没有委屈,只有一种基于事实的平静与笃定。
那双清澈的眼眸,在车间惨白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她举起那根沾着油泥、却证据确凿的电线,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落玉盘,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上:“顾总,这不是操作失误,也不是简单的设备故障。”
她微微停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鬼的李媚儿,最终回到顾晏舟脸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石破天惊:“这是有人故意剪断了PLC系统的备用反馈线路,精心策划的破坏行为。”
“嗡——”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现场死寂的氛围被瞬间打破,压抑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王主任彻底懵了,张着嘴,看看沈清歌,又看看那根电线,大脑一片空白。
李媚儿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慌和难以置信。
她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精准地找到那根被刻意隐藏的线路?!
顾晏舟那冰封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自进入车间后的第一次明显松动。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里面不再是全然的冰冷,而是骤然迸发出的、极其锐利的审视与探究。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与重量,牢牢地锁定了那个满手油污、身姿挺拔、眼神清亮得灼人的年轻女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