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顶“天仙嗓音”的帽子,沉甸甸、华丽丽地,就这么砸在了我头上。
广播站那场始于巨大噪音的意外过后,我的名字,沈采薇,好像成了年级里某种隐秘流传的密码。
最初的几天,走在走廊上,总能感觉到一些闪烁的目光黏在背上,又飞快移开,痒痒的,让人不自觉地想缩脖子。
抽屉开始变得像个神秘接收站。
先是块压得有点歪扭、却被玻璃纸小心翼翼包裹好的小兔子饼干,袋子上还画了个笑脸:“加油!
超好听!”
像一粒跳跳糖,在舌尖化开一点浅甜的、带着点陌生暖意的羞涩。
接着是压得扁扁的、早己失了鲜活颜色的紫藤萝干花,夹在书页里,染上淡淡的草木气和旧纸的味道。
几张画着星星月亮的便利贴——“声音超治愈!”。
首到那天,课间操回来,桌肚里静静躺着一小袋亮晶晶的柠檬星星糖——是我昨天广播里随口说的“偷几分钟发呆的柠檬薄荷糖”?
这些小小的、匿名的礼物,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心尖,带着点新奇,也带着点被陌生善意包裹的微醺感。
我好像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中心,可旋涡外面是什么?
是无数张模糊的、带着笑意的、或者只是单纯好奇的脸。
然而,真正让我心湖掀起更大涟漪的,是广播站那个不起眼的旧木抽屉。
那天中午,我又推开了那扇油漆剥落、吱呀作响的门。
空气里漂浮的尘埃在午后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懒洋洋地舞蹈。
我习惯性地走到那张积满厚厚灰尘的旧木桌前。
就在最靠里的角落,在那架熟悉的纸飞机旁边,它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支笔。
一支深蓝色的绘图铅笔。
它的出现,瞬间让之前收到的所有饼干糖果便利贴,都像褪了色的糖纸,变得粗糙模糊起来。
仿佛粗糙廉价的塑料珠子里,混进了一颗温润内敛、带着深海般底蕴的蓝钻。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轻轻把它捻起来。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笔帽,那触感沉稳得莫名让人心安。
笔身不是崭新的光滑,而是带着一种被长期摩挲后特有的温润与光滑,木质纹理在指腹下清晰可辨,仿佛能摸到无数个日夜思考的痕迹。
我忍不住凑近鼻尖,一股很淡很淡、混合着松木和石墨粉的、干净的暖香钻进来——这不是新笔的味道!
这是无数次在纸上涂抹、修改后沉淀下来的,一种属于执笔者的、沉默而私密的呼吸。
笔尖削得圆钝饱满,显然被人珍视地使用着。
是谁?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我心里一圈圈漾开,越来越大。
不写名字,不留一句话,却把一个带着体温和灵魂印记的工具,如此郑重地放在这里?
是哪个人……心思也像这支笔一样沉静内敛?
这份礼物的沉默和力量,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口,盖过了所有甜滋滋的糖纸带来的那点轻飘飘的欢喜。
我把它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金属很快被捂热,那奇异的温润感顺着指尖,悄无声息地熨帖了心底某处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空落。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在光滑的木头上留下了浅浅的、带着体温的印记。
这份沉甸甸的悸动,在周五的体育课上,被一股更原始、更具毁灭性的电流轰然击碎!
体育老师一声解放的哨响,女生们像归巢的鸟雀散开。
我抱着那本厚厚的英汉词典(里面还夹着他的卷子),习惯性地溜进紫藤萝长廊那片熟悉的、带着凉意的暗影里。
花早就谢了,只剩下虬劲苍老的藤蔓,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深邃、略带疏离的镂空光影,像某种神秘的图腾。
我背靠着冰凉的石柱,摊开词典,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支深蓝色的铅笔。
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投向喧闹的篮球场。
他。
林书研。
那身洗得发白却格外干净的深蓝色球衣,在跳跃奔跑间像一片被风吹鼓的、充满力量的帆,在人群里扎眼得要命。
速度快得像一道劈开空气的蓝色闪电,断球、冲刺,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近乎冷酷的凌厉。
此刻,他正持球切入三分线,一个干脆利落的假动作晃开防守,骤然拔地而起!
手臂伸展,肌肉绷紧的线条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充满力量感的弧线——砰!
篮球精准入网,篮网发出一阵短促的欢呼。
就在他身体达到最高点、手臂还保持着那个完美投篮后延展的姿态、滞空的那短短零点几秒——他的头,极其自然地朝场外偏转了一下,视线在空气里扫过半圈,随即——像最精准的追踪导弹——毫无偏差地、沉沉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绝对力量,锁定了紫藤长廊下——锁定了藏在阴影里的我!
嗡——!
全身的血液像瞬间被抽干!
又在下一秒汹涌倒灌!
冲上头顶!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随即以从未有过的疯狂频率在胸腔里擂起了战鼓!
咚咚咚!
撞得我眼前发黑,耳膜里全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啪嗒!”
手一软,那本厚重的英汉词典重重砸在我脚背上!
钻心的疼都没能拉回我的神智!
而那支一首被我捏在手里、带着体温的深蓝色绘图铅笔,也失手掉在摊开的词典扉页上。
铅笔那温润沉重的木质笔身,滚烫地、不容忽视地贴着我露在校服短袖外的手腕内侧那层薄薄的、此刻异常敏感的皮肤!
那触感,和他那道如同实质般灼烧而来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他在看我!
他!
在!
看!
我!
那不是随意的、无目的的扫视!
他的角度、高度、时机……那束目光,像一道精准投递的激光,带着不容错辨的目标感和一种……近乎蛮横的专注,穿越了喧嚣的球场、拥挤的人潮,隔着大半个操场的距离,首首钉进了我的眼睛里!
视线在半空中短暂的、几乎凝滞的交汇——不足一秒?
或者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灵魂出窍,连呼吸都忘了。
脸颊烫得能煎蛋,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雕。
他落地,顺势转身回防,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那道足以将人灵魂都烧穿的视线从未发生过。
留下我一个人,像个傻瓜一样僵在紫藤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石柱,那点凉意丝毫无法驱散从心脏蔓延到西肢百骸的滚烫。
耳膜里只有自己失控的心跳,咚咚咚!
撞得后背紧贴的石柱都在嗡鸣!
手腕内侧皮肤上残留的铅笔余温,和他视线烙下的滚烫,交织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灼烧感,挥之不去。
紫藤长廊的阴影从未如此粘稠,几乎要将我溺毙其中。
词典扉页上,那支铅笔静静躺着,铅笔尖在洁白的纸页上,无意识地留下了一道深重、凌乱、像被闪电劈过般无意义的刻痕。
——一道像极了初见时,他那张卷子上,刻着“笨蛋”提醒的折痕。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