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钢笔在合同末尾悬了三秒，顾曼卿指尖划过真丝旗袍上刚绣完的缠枝纹，冰裂纹玻璃外的雨丝斜斜打在 “锦绣阁” 的匾额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
“顾小姐，这批代工费足够你把这破弄堂翻修三次了。”
对面的王经理推过来的黑皮夹克里，露出半张烫金名片 ——“霓裳国际”，那个靠仿冒巴黎高定闻名的快消品牌。
他摩挲着腕表上的钻石，“不过是让苏绣师傅们多绣两百件‘凤穿牡丹’，换个标而己。”
顾曼卿忽然笑了，笑声惊飞了窗台上躲雨的麻雀。
她摘下银质顶针，针尖在合同上戳出个细密的小洞：“王经理见过真正的凤穿牡丹吗？”
她转身掀开工作台的防尘布，一件月白色旗袍静静卧在檀木架上，青碧色丝线绣出的牡丹不是规规矩矩的团纹，而是顺着腰臀曲线舒展花瓣，尾羽带露的凤凰从开衩处探首，翅尖恰好落在现代西装领的边缘。
“这是……” 王经理的喉结动了动。
“苏绣的虚实针要跟着身体的光影走，” 顾曼卿拈起一根比发丝还细的孔雀蓝丝线，“就像真正的凤凰不会被困在方格里。”
她将合同推回去时，钢笔在桌面划出刺耳的声响，“霓裳要的是印着苏绣纹样的抹布，我这里只做能呼吸的旗袍。”
雨势渐急时，王经理的咒骂声被卷进雨帘。
顾曼卿用松节油擦掉指尖的墨渍，望着墙上外祖父留下的苏绣图谱出神。
那张泛黄的宣纸上，外祖父用工笔写着：“针为骨，丝为魂，裁云为裳，方不负锦绣二字。”
三个月前，她正是抱着这卷图谱，从苏州老宅搬到上海这条名为 “芭蕉巷” 的老弄堂。
“曼卿，巷口张阿姨送了新摘的杨梅！”
学徒阿芸抱着竹篮闯进来，辫子上还沾着雨珠，“不过刚才好像看见赵老板从霓裳那边回来，盯着咱们门匾笑了好一会儿。”
顾曼卿捏起颗紫红杨梅，酸甜的汁液漫过舌尖。
赵志国是这条巷里的老牌旗袍店老板，上周还在同业会上拍着桌子：“年轻人不懂规矩！
苏绣就得配元宝领、琵琶扣，搞什么西式收腰，那是数典忘祖！”
当时满堂的附和声里，她只淡淡回了句：“祖宗传下来的是劈丝的手艺，不是裹小脚的规矩。”
暮色漫进工作室时，顾曼卿己经在绸缎上画好了新的图样。
阿芸凑过去看，惊得差点打翻杨梅篮：“师傅，这凤凰的翅膀……” 图纸上，凤凰左翼用了传统盘金绣，右翼却用几何线条勾勒，翅尖还缀着几颗细小的水钻。
“下周去面料市场看看反光纱。”
顾曼卿往绣花绷上固定真丝，“上次看到的醋酸缎，光泽像晨露落在牡丹上。”
窗外的雨敲打着芭蕉叶，她忽然想起外祖父说过，最好的绣娘能让针脚跟着雨声走，急雨用短针，细雨用长针，绣出的纹样便有了活气。
子夜时分，工作台的台灯还亮着。
顾曼卿给 “凤穿牡丹” 的领口换了第三种滚边方式，银灰色丝线在指间游弋，忽然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争执声。
赵志国的大嗓门穿透雨幕：“…… 那丫头的盘扣用了金属搭扣！
简首是对传统的亵渎！”
另一个声音接话：“听说她把苏绣绣在了牛仔布上，怕是脑子坏掉了……”顾曼卿低头看着刚完成的盘扣，那枚用孔雀蓝丝线缠绕的牡丹扣，中心嵌着极小的磁石，既保留了传统盘扣的圆润，又能轻松扣合。
她轻轻将其别在样衣上，针脚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藏在夜幕里的星子。
雨停时，第一缕晨光爬上旗袍的开衩。
顾曼卿推开窗，潮湿的空气里带着栀子花的香。
巷尾的裁缝铺传来老式缝纫机的咔嗒声，远处的摩天大楼反射着金边。
她摸出手机，给巴黎的策展人回了条信息：“关于‘东方轮廓’的主题，我想我有了新的答案。”
工作台的玻璃下压着张照片，是二十年前外祖父在苏州绣坊的样子，老人手里的银针穿过丝线，在阳光下划出银色的弧。
顾曼卿拿起针，穿好第一根线，针尖刺破绸缎的瞬间，仿佛听见时光深处传来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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