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冶雨把车停在工厂正门时,七点零三分。
往常这个点,停车场至少该有三分之一的车位亮着,今天却只稀稀拉拉泊着五辆 —— 其中三辆是管理层的,两辆是保安室的巡逻车。
他捏着方向盘的手指顿了顿,指节在晨光里泛出一点白。
车间的卷帘门只拉到一半,得弯腰才能进去。
一股混合着机油和灰尘的凉气扑过来,吴冶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十月的江南己经转凉,车间里没开暖气,只有几条生产线的电机在嗡嗡转,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他沿着生产线走,鞋底碾过地上的金属碎屑,发出咯吱的轻响。
“吴总。”
车间主任老周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攥着个记工单,“今天就一个订单,浙江那边的,要两百片组件,顶多两小时就能做完。”
吴冶雨没回头,目光落在停着的那几台机器上。
机器外壳蒙着层薄灰,去年投产时贴的红色 “开门红” 标语,边角己经卷了起来,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铁皮。
“剩下的时间呢?”
他问。
“还能咋办?
让工人歇着呗。”
老周的声音低下去,“昨天财务那边又来催了,说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凑齐……”吴冶雨抬手打断他。
“知道了。”
他走到最里面的检测台,拿起一片组件看了看。
玻璃表面很干净,焊点也齐整,是厂里最好的工艺。
可再好的工艺,没人要也白搭。
他想起 2022 年夏天,自己站在这片还没封顶的厂房里,总部的 CEO 拍着他的肩说:“冶雨,这是集团未来五年的增长点,你得把它扛起来。”
那时候天热得厉害,汗水顺着 CEO 的鬓角往下淌,却没遮住眼里的光。
2023 年 12 月投产那天,厂里摆了二十桌酒,当地政府的人来了不少,媒体的相机闪个不停,他作为分公司总经理,站在台上致辞,声音都带着颤 —— 那是激动的,不是现在这样,连呼吸都觉得沉。
回到办公室,门还没关严,财务经理小林就抱着一摞报表闯了进来。
“吴总,上个月的账算出来了。”
小林把报表往桌上一放,手指在纸上戳着,“你看,销售量还是只有设计产能的 5%,利润刚够两百万。
但工人工资亏了五百万,总部分摊的费用两百万,设备折旧一千二百万,电费加上杂七杂八的,又是五百万。
这一减,净亏两千二百万。”
吴冶雨拿起报表,纸张边缘被他捏得发皱。
他盯着那串 “-22000000”,眼睛有点花。
这己经是连续第八个月这样了。
从 2024 年春节后,订单就开始断崖式下跌,一开始他还抱着希望,觉得是行业淡季,可淡季一过,市场还是冷得像冰。
他跑遍了全国的客户,喝到胃出血,也只签下几个小订单,连塞牙缝都不够。
“总部那边…… 有消息吗?”
小林犹豫着问。
吴冶雨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就响了。
屏幕上跳着 “总部 - 李总监” 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冶雨,明天上午九点来总部一趟。”
人力资源总监李建国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没什么温度,“CEO 和 COO 都在,有重要的事谈。”
“是关于工厂的事吗?”
吴冶雨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来了就知道了。
别迟到。”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小林识趣地退了出去,关门时轻轻带了一下,留下一道缝。
吴冶雨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着,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管。
灯管有点晃,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像他现在的心跳,乱得很。
他今年西十六岁,在这个行业干了二十年。
从基层技术员做到分公司总经理,他花了十八年。
家里有套房贷没还完,每个月一万二;儿子明年要上高中,私立学校的学费一年五万;妻子去年刚辞了工作,在家照顾老人。
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这根柱子要是倒了,家就散了。
晚上回到家,妻子正在厨房做饭,油烟机的声音很大。
儿子趴在客厅的桌子上写作业,看见他回来,喊了声 “爸”,又低下头去。
吴冶雨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儿子的头发软软的,像小时候一样。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妻子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了点油渍,“我炖了汤,你喝点补补。”
吴冶雨坐在餐桌旁,看着桌上的两菜一汤,没什么胃口。
“明天要去总部开会。”
他说。
“是好事吗?”
妻子问,手里还拿着汤勺。
“不知道。”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嚼了半天没尝出味道,“可能…… 是关于工厂的事。”
妻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把汤盛到他碗里。
“不管啥事儿,别太着急。”
她没再多问,只是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多吃点,身体要紧。”
晚上躺在床上,妻子己经睡着了,呼吸很轻。
吴冶雨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想起明天要去总部,想起那两千二百万的亏损,想起家里的房贷和儿子的学费,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得喘不过气。
他摸出手机,打开招聘软件,搜了搜 “光伏行业总经理”,出来的结果没几个,要求还都高得吓人 —— 年龄要西十岁以下,有五年以上同岗位经验,还要有成功案例。
他西十六岁,工厂还亏着钱,哪来的成功案例?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亮得刺眼。
他关掉手机,翻了个身,对着妻子的后背。
黑暗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在该死的中年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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