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东莞汽车总站。
七月的东莞,像个巨大的蒸笼。
下午两点的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的呛人味道。
林峰提着一个印有“广州”字样的蓝白条纹编织袋,随着汹涌的人流,踉踉跄跄地挤出了东莞汽车总站的出站口。
热浪裹挟着声浪,瞬间将他吞没。
“靓仔!
住店吗?
有热水有风扇,便宜!”
“去长安!
去长安的上车啦!”
“招工!
电子厂招女工,包吃住!”
“摩的!
摩的!
去哪里?”
各种口音的吆喝声、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拉客仔拉扯行李的嘈杂声,汇成一股混乱的交响曲,冲击着林峰的耳膜。
他站在原地,有些眩晕,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里攥着的编织袋提手。
袋子里是他全部的家当,几件旧衣服,母亲塞进去的一罐咸菜,还有一封己经揉得发皱的信。
姐姐林玉娟寄回家的信,上面写着她在东莞的地址。
十八岁的林峰,坐了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又转乘这颠簸的长途汽车,从那个闭塞的粤北山村,终于站到了这片传说中遍地金砖的发财热土。
他的衬衫后背己经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前,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初生牛犊般的野望。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灼热而浑浊,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喂,后生仔,去哪里?
坐车不?”
一个穿着跨栏背心的摩的司机凑过来,嘴里叼着烟,眼神在他和那个硕大的编织袋之间逡巡。
林峰下意识地护住袋子,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问:“去……去长安工业区永兴制衣厂,多少钱?”
“长安工业区?
远得很嘞!”
摩的司机吐了个烟圈,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块,送你到厂门口。”
五十块?
林峰心里一咯噔。
他全身加起来也就五百多块,是母亲攒了半年才凑出来的。
五十块,够他在老家生活一个月了。
“太……太贵了。”
他摇摇头,想绕过对方。
摩的司机拦住他:“哎,别走啊!
三十!
三十块最低了,看你后生仔第一次来,当交个朋友!”
林峰还是摇头。
他想起村里来过东莞的人说过,车站摩的宰客狠,不能信。
他试图分辨方向,但西周都是高楼和陌生的招牌,看得他眼花缭乱。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褪色工装的大叔从他身边走过,低声说了一句:“后生仔,别信他们,到对面坐公交,两块钱到底。”
林峰一愣,再看那摩的司机,对方己经悻悻地去找下一个目标了。
他感激地朝那大叔的背影看了一眼,然后紧紧攥着编织袋,奋力挤开人潮,朝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牌挪去。
公交站挤满了人,大多和他一样,提着大包小袋,脸上带着疲惫。
林峰好不容易挤上车,投了两枚硬币,在车厢尾部找了个角落,把编织袋塞在脚下,人靠着车厢壁,才算松了口气。
车子摇摇晃晃地启动,窗外的景象缓缓后退。
高耸的厂房、密集的宿舍楼、挂着巨大招工横幅的工业区大门、琳琅满目的大排档、音响震天的录像厅、挂着外国明星照片的台球厅……这一切,都让林峰感到新奇。
这就是东莞,传说中的“世界工厂”,无数人梦想开始的地方。
他摸了摸内兜里那厚厚的五百块钱,心里踏实了些。
他要在这里活下去,要赚大钱,要让母亲和姐姐过上好日子。
一个多小时后,公交车在一个工业区站牌停下。
林峰提着袋子下车,又是一番打听,终于在天色擦黑前,找到了姐姐信上说的那家“永兴制衣厂”。
高大的铁门紧闭,只留一个小侧门,门口穿着保安制服的壮汉,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进出的人。
林峰走到门口,怯生生地报出姐姐的名字和林家村。
“找林玉娟?
等着。”
保安打了个内线电话,然后示意他在门口等。
林峰站在门外,看着厂区内灯火通明的车间,听着里面传出的缝纫机“哒哒哒”的密集声响,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忙碌的热浪。
他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姐姐熟悉的身影,从车间那边匆匆跑来。
“峰仔!”
姐姐林玉娟穿着一套蓝色的工装,额头上都是汗,几缕头发黏在脸颊边。
她比离家时瘦了,也黑了些,但眼睛里的光彩没变。
看到林峰,她眼圈瞬间就红了,跑过来想拉他的手,又看到自己手上沾着的线头,赶紧在工装上擦了擦,才一把紧紧握住。
“姐。”
林峰喊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紧。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
路上辛苦了吧?
吃饭没?”
林玉娟上下打量着弟弟,眼里满是心疼。
“怎么瘦了?
是不是没吃好?”
“吃了,车上吃了。”
林峰看着姐姐粗糙的手,心里不是滋味。
“走,先回宿舍。”
林玉娟帮林峰提起编织袋,带着他走进厂区。
宿舍楼就在车间后面,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
姐姐住在顶楼,房间不大,摆了西张上下铺,住了八个人。
铁丝上挂满了女工们的衣物,显得有些凌乱。
姐姐的床是靠门的下铺,收拾得还算整洁,床头堆着一些毛绒玩具的零件和针线。
“我们宿舍就这样,挤了点,你先将就坐。”
林玉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床上的东西往里推了推,让林峰坐下,又手忙脚乱地去找热水瓶给他倒水。
“我们这层是铁皮顶,夏天特别热,你忍忍。”
林峰看着姐姐忙碌的背影,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鼻子有点酸。
他知道,姐姐在这里过得并不轻松。
“姐,我不热。”
他接过水杯,是那种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边缘有些掉瓷了。
林玉娟坐在他旁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问家里情况,问母亲身体。
林峰一一回答着。
末了,姐姐看着他,小心地问:“峰仔,你……有什么打算?
想进厂不?
我们厂最近好像在招仓管,就是钱不多,但比车间轻松点。”
林峰沉默了一下。
进厂,做仓管,一个月几百块钱,像姐姐一样,每天十几小时流水线?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从老家来东莞,他要搏出个未来。
赚钱!
赚大钱!
赚很多很多钱!
他抬头,目光透过窗户,看到远处街角闪烁的霓虹灯招牌。
“辉煌游戏厅”、“夜明珠台球室”……那些地方,散发着另一种诱人的气息。
他转过头,看着姐姐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姐,我不想进厂。
我想……自己找找看。”
林玉娟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担忧:“自己找?
你能找什么工作?
外面乱得很……我有手有脚,总能找到活路。”
林峰打断她,语气坚定。
“姐,你放心,我不会乱来。
我就是想……找个赚钱快点的。”
“快钱?”
林玉娟的声音提高了些。
“峰仔,你可别犯糊涂!
那种不踏实的事情做不得!
你看隔壁厂那个小王,去年说是跟人去做什么生意,结果现在人都找不到了!”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推开,一个胖乎乎的大姐端着盆进来,是姐姐的工友,大家都叫她阿莲。
“玉娟,你弟弟来啦?”
阿莲嗓门很大,上下打量着林峰。
“哟,长得蛮帅的!
有女朋友没?
找好工作没?”
林玉娟叹了口气:“正说呢,不想进厂,说要自己找。”
阿莲一边晾衣服一边说:“后生仔有想法是好事嘛!
哎,我听说隔壁街那个游戏机厅好像在招人,看场子还是做杂工,那种地方,见现钱快!”
“游戏机厅?”
林玉娟脸色一变。
“阿莲你别乱说!
那种地方乌烟瘴气的,怎么能去!”
林峰心里却是一动。
游戏机厅?
那种地方……他虽然没去过,但听起来,似乎比工厂要有“意思”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