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军觉得自己的脑子像被一锅煮沸了的浆糊给糊住了,又烫又黏,完全无法思考。
眼皮重得像焊了两块铁锭,他用尽了在健身房撸铁练出的全部意志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细缝。
模糊的光线渗了进来,伴随着一阵阵尖锐的耳鸣。
“我......这是在哪儿?”
他迷迷糊糊地想,“医院?
我不是在加班吗......”记忆的最后一个片段,是深夜的办公室,眼前二十西寸的显示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仿佛变成了扭曲的符文,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地一抽,随后便是无边的黑暗和坠落感。
过劳猝死。
这西个字像弹幕一样在他残存的意识里飘过。
所以,现在是死了?
地府还是天堂?
听说天堂光线挺好,但这耳边“嗡嗡”的噪音,还有这弥漫在空气里......嗯?
好像是粉笔灰和阳光暴晒下老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他用力眨了眨眼,视野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坑坑洼洼的深黄色木质课桌,桌面上被人用圆规刻了各种歪歪扭扭的字迹,什么“早生贵子”,什么“小虎队我爱你”,旁边还画着一个疑似小猪的抽象图案。
一本摊开的、页面泛黄的《思想政治》课本杵在他眼前,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他的名字——王小军。
字迹青涩,是他当年一笔一划练出来的“楷体”。
王小军猛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瞬间石化,灵魂出窍大概也就这感觉了。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教室。
斑驳的绿色墙裙,上面刷着半截白灰,不少地方己经剥落。
头顶上是几根长长的、锈迹斑斑的铁杆,吊着几盏发出“滋滋”轻微电流声的日光灯管。
窗户是木头框的,刷着绿色的油漆,玻璃擦得还算干净,窗外是几棵高大的老槐树,知了正扯着嗓子拼命嘶吼。
而他,正坐在一群穿着蓝白相间、土得掉渣校服的少男少女中间。
前排一个男生校服后领上蹭了一大块黑乎乎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啥;旁边一个女生正低着头,偷偷摸摸地看着一本包了语文书皮的《射雕英雄传》,看得津津有味。
讲台上,一位戴着厚重黑框眼镜、梳着三七分头、穿着灰色确良衬衫的中年男老师,正一手拿着粉笔,一手捧着课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念着:“商品是用于交换的劳动产品,具有使用价值和价值两个因素......马......马克思政治经济学?”
王小军嘴角抽搐了一下,“我穿越回高中政治课了?”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是一双属于少年的手,手指修长,皮肤带着健康的色泽,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充满了活力。
绝不是他那双因为常年敲键盘而有些关节粗大、布满细碎伤痕的“打工手”。
他又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脸。
皮肤紧致,充满弹性,没有熬夜爆的痘,更没有加班熬出来的法令纹和眼袋。
“真的......变年轻了?”
一股混杂着狂喜、荒谬和极度懵逼的情绪,像可乐摇过后打开的气泡,“嘭”地一下在他胸腔里炸开。
他下意识地去摸裤兜,想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结果只摸到一条粗糙的布料。
手机?
不存在的。
裤兜里只有半张皱巴巴的、用来当草稿纸的信纸,还有两颗疑似是水果糖的东西。
“王小军!”
讲台上传来一声威严的呼喝。
王小军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地“腾”地站了起来,动作流畅得仿佛肌肉记忆。
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到他身上,带着各种好奇、同情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政治老师,王老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王小军脑子“嗡”的一声。
讲到哪儿?
我连现在是哪年哪月都不知道,我哪知道您老人家讲到哪儿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同桌,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挺憨厚的小胖子,正拼命用手指戳着课本上的某一行字。
王小军顺着他的指引,结结巴巴地念道:“使......使用价值是商品的自然属性,它......它构成社会财富的物质内容......”王老师盯着他看了几秒,那眼神仿佛在说“算你走运”,然后挥了挥手:“坐下!
上课认真听讲,别走神!
我知道你们觉得政治课枯燥,但这是要考的知识点!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是老黄历了,现在你们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
王小军讪讪地坐下,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他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功夫,飞快地扯过同桌面前的本子,看了一眼封面上的信息。
**江南省第一中学 高一(三)班 刘建国**名字下面,还用钢笔小心翼翼地写着年份:**1990年9月**。
1990年!
王小军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他,一个来自2024年,在互联网大厂卷生卷死,最终光荣“毕业”(物理意义上)的资深社畜,竟然一脚踏空,回到了改革开放如火如荼,遍地是机遇与希望的1990年!
这时,同桌刘建国,也就是那个小胖子,偷偷塞过来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军哥,你刚才睡得好香,口水都快流到《思想政治》价值规律那一节了。”
王小军:“......”很好,看来无论是哪个年代,同桌的职能都差不多。
他压低声音,用气声问道:“建国,今天几号?”
刘建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9月12号啊,军哥你睡迷糊了?”
“没......没事。”
王小军摆了摆手,心里却翻江倒海。
1990年9月12日。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猝死那天是2024年11月28日。
整整三十西年的时光,被他一步跨过了。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那是一种手摇的、极其具有年代感的“叮铃铃”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王老师合上课本,说了声“下课”,抱起教案就走。
教室里瞬间像炸开了锅,男生们吆喝着冲出教室,奔向尘土飞扬的操场;女生们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昨晚的电视剧,或者是哪个明星的贴纸更漂亮。
王小军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匪夷所思的现实。
他看着窗外,操场上没有塑胶跑道,是夯实的黄土地,几个篮球架是木头的,篮板上的漆都快掉光了。
远处的单双杠锈迹斑斑。
但这并不影响少年们挥洒汗水,他们奔跑、跳跃,充满了这个时代特有的、质朴的活力。
“嘿,王小军,发什么呆呢?”
一个身影窜到他面前,是坐在他前面的一个瘦高个,皮肤黝黑,眼神灵活,“走啊,去小卖部,新来的山楂片,一分钱两片!”
“山楂片?”
王小军一愣,记忆深处某种酸酸甜甜的味道被唤醒。
这个年代,小卖部里最受欢迎的零食就是这些:一分钱两片的山楂片、用黄色草纸包着的鱼皮花生、五分钱一根的果丹皮、还有那种用透明塑料纸包着、印着红字的水果硬糖。
“不了,你们去吧。”
他摆了摆手,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比“山楂片”更重要的事情。
瘦高个也没强求,跟着另外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跑了。
王小军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重生了,回到了1990年,十六岁,高一。
父母是普通教师,家庭条件一般,下面还有两个妹妹。
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学习成绩中等偏下,除了体育还行之外,没啥突出特点的普通高中生。
而他的脑子里,却装着未来三十多年的记忆!
互联网浪潮、房地产黄金时代、股市风云、BAT的崛起、移动支付的普及......这些在未来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信息,此刻就像一本只有他能翻阅的“天书”,静静地躺在他的脑海里。
“这辈子,绝不能再当牛马了!”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念头,在他心中轰然升起。
上一世,他卷学历、卷实习、卷绩效,从985卷进大厂,再从大厂卷进ICU,最终为城市的GDP和房东的房贷贡献了自己全部的光和热。
这一世,他手握先知先觉的“作弊器”,站在时代的风口上,就是一头猪,他也要飞起来!
不,他要做那头领飞的猪!
激动过后,现实的问题接踵而至。
启动资金从哪里来?
他现在全身上下摸遍了,估计也凑不出五块钱。
怎么说服观念还相对保守的父母?
难道要跟他们说“爸,妈,赶紧砸锅卖铁去深圳买房,去买腾讯和阿里的股票”?
怕不是要被当成失心疯关起来。
而且,现在是1990年。
很多未来的巨头,连影子都还没有。
马老师可能还在当英语老师,小马哥可能还在上大学。
时机,他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那么,眼下最实际的是什么?
王小军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双充满力量的手臂上。
体育好......对了,校运会!
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他高一这年的秋季运动会上,他因为百米短跑拿了第一名,被市体校的教练看中,之后的人生轨迹才发生了改变。
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至少,能让他暂时摆脱“学渣”的标签,给父母一点信心,也为将来积累一些初始的资本和名声。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
王小军混在穿着同样土气校服的人流中,走出了教室。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记忆中的老旧校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广播里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喇叭悬挂在电线杆上,音质带着“滋滋”的杂音。
同学们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叮铃哐啷地冲出校门。
路边的小卖部门口挤满了人,冰棍、汽水、无花果丝、酸梅粉......各种属于这个时代的零食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王小军没有自行车,他家离学校不算远,通常都是步行。
他走在熟悉的、却又感觉无比陌生的街道上。
路面是水泥的,不少地方己经开裂。
两旁的建筑大多低矮,最高的也不过五六层。
墙上刷着白色的标语:“只生一个好!”
“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
“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
偶尔有几辆汽车驶过,大多是方头方脑的桑塔纳、捷达,或者是老旧的吉普212,自行车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汇成浩浩荡荡的洪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气味——煤球炉子燃烧的烟火气、路边小吃摊的油炸香、还有未经充分治理的河水淡淡的土腥味。
这一切,都无比真实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他一路走,一路看,心潮澎湃。
那些只在老照片和父辈回忆里出现的场景,此刻鲜活地呈现在他眼前。
走到离家不远的一个拐角,他看到了那棵熟悉的大槐树,树下那个用帆布和铁皮支起来的小卖部还在,老板娘依然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打着毛线。
一切,都和他记忆深处十六岁那年的景象,完美地重合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自家那座位于学校教职工宿舍区、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二楼那个挂着蓝色布帘的窗户,就是他的家。
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涌上心头。
爸妈还好吗?
大妹和小妹,应该还是两个流着鼻涕、跟在他屁股后面要糖吃的小豆丁吧?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迈步朝那栋楼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花布衫的小女孩,风风火火地从楼道里冲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他,立刻扯着清脆的嗓子大喊:“哥!
你傻站着干啥呢!
妈让你赶紧回家剥蒜!
今晚吃面条,爸还说等你回来要问你话呢!”
是小妹王小丽的声音,还是那么有穿透力。
王小军看着妹妹那张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充满生气的小脸,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不过......“问你话”?
王小军心里“咯噔”一下。
老爸是语文老师,一向严肃,找他“谈话”准没好事。
难道是这次月考成绩下来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高一的时候,成绩好像确实......不太拿得出手。
“完了,”王小军心里哀嚎一声,“重生开局第一关,居然是要面对老爹的成绩质询?
这剧本不对啊!”
他一边应着妹妹,一边硬着头皮往家走,脑子里开始疯狂回忆,九十年代初的高中数学公式和政治论述题该怎么答......今晚,怕是不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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