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和北方是截然不同的。
北方的风是干爽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利落得像一把刀子。
而这里的风，永远是湿漉漉、软绵绵的，裹挟着樟树叶子复杂的香气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水汽的腥甜，无孔不入地浸润着每一个角落。
我来这所南方大学虽然己经两年又半了，但是身体依旧没能完全适应这种黏腻。
就像我的思维，一个在北方小城长大的标准工科男，习惯了非黑即白的逻辑和钢铁水泥的秩序，面对这里盘根错节的榕树、蜿蜒曲折的小径，以及人们说话时那种柔软的、带着微妙转折的语调，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所以说，你这叫水土不服，不光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食堂里，段晓超一边奋力对付着餐盘里那块著名的、能当橡皮擦用的“传奇红烧肉”，一边含糊不清地给我下诊断。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面前的饭菜口味偏甜，让我无比怀念家里那一口咸香的手抓羊肉。
“李望舒？”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抬起头，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苏晓。
她长得很漂亮，是那种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秀丽，此刻正端着一个粉色的餐盘，巧笑倩兮地看着我们这桌……或者说，看着我。
“嗯。”
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里的菜还吃得惯吗？
我看你好像没什么胃口。”
她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很自然地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能量补充效率尚可，但味觉体验不符合最优预期。”
我下意识地用上了刚在《工程优化》课上学到的词，“脂肪和碳水化合物的比例倒是合理的。”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下。
段晓超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我一脚，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对苏晓说：“他意思是……肉有点肥，饭有点硬，哈哈，北方人，实在！”
苏晓脸上的笑容僵了大概零点五秒，随即又绽开：“是吗……其实南区三食堂的北方窗口，面食做得不错，你可以去试试。”
“收到。
我会将其纳入后续的餐饮决策模型进行数据评估。”
我认真地点点头。
段晓超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苏晓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她有些尴尬地端起盘子：“那……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段晓超痛心疾首地转向我：“大哥！
我的亲哥！
人家姑娘明显对你有意思，找你搭讪呢！
你跟她聊什么能量效率、决策模型？！
你当是跟Siri聊天呢？”
我皱了皱眉：“我只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并提供客观事实。
她的提议确实具有参考价值。”
“没救了，你没救了！”
段晓超夸张地捶着胸口，“我这么个情圣，怎么就跟你这块木头成了朋友？
老天无眼啊！”
我看着他搞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说起来也奇怪，我和段晓超性格天差地别，他活泼跳脱，我沉闷理性，但偏偏从入学被分到同一间宿舍起，就莫名地合拍。
他能把我从枯燥的数据和公式里拉出来，感受点人间烟火气；而我，大概是他口中“唯一一个能忍受他所有烂笑话并且不会真的揍他的人”。
插科打诨中吃完午饭，下午没课。
段晓超被拉去打球，我则一个人去了图书馆。
那个梦，像一根细小的鱼刺，鲠在我的记忆里。
尤其是那张面具，它的纹路、它的色彩、它散发出的那种悲悯而强大的气息，太过真实，让我无法仅仅用“光怪陆离”来打发。
我需要一个解释。
在图书馆浩如烟海的藏书区里辗转，我凭着记忆中的关键词，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分类——“民俗文化与地方信仰”。
这里的书大多老旧，纸页泛黄。
我仔细地搜寻着，目光掠过《湘西巫蛊考》、《闽越图腾浅析》……最终，停在了一本暗红色封皮的书上。
《中国傩文化史论与面具图鉴》。
傩（nuó）。
就是这个字。
梦里，云静吟唱的似乎就是与这个字音相近的古老音节。
我的心跳有些加速，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厚实的书抽了出来。
封面触手有一种粗粝感。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它。
里面是大量的学术论述和黑白图片。
当我翻到中间彩页部分时，呼吸猛地一滞。
找到了！
虽然色彩不如梦中那般鲜活，虽然图片是静态的，但那造型、那眉眼、那额顶上独特的太阳纹与云雷纹交织的图案……与我梦中云静所戴的面具，至少有八分相似！
图片下面的标注是：“湘西地区‘先锋’傩面，司职开路驱邪。”
不是巧合。
我强忍着内心的震动，合上书，想把它借回去仔细研究。
在办理借阅手续时，我习惯性地看了一眼书后贴着的借阅记录卡。
这种冷门书籍，借阅的人寥寥无几。
上一次借阅记录，清晰地印在泛黄的纸片上：借阅人：云静借阅日期：2022年9月15日归还日期：2022年10月10日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云静！
在我们上她的第一节课之前，在她成为我的老师之前，她就己经借阅过这本关于傩面具的书！
那个站在讲台上，用科学语言冷静分析地质构造的年轻助教，和那个在我的梦中戴着古老傩面、跳着神秘舞蹈的少女，两个原本绝无可能重叠的形象，在这一刻，因为这张小小的借阅卡，轰然碰撞在一起。
我拿着书，站在图书馆明亮的大厅里，却感觉周身被一层更深的迷雾所笼罩。
云静，你究竟是谁？
而那个被打断的梦，又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