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回笼的那一瞬间,我的世界,碎了。如同精美的瓷器从万丈高楼坠落,
先是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在一片死寂中,轰然崩塌,化为齑粉。
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定格在陆沉舟为我戴上那枚钻戒的三秒后。那枚戒指,
是他亲手设计的,戒托是缠绕的藤蔓,中央镶嵌着一颗璀璨的主钻,他说,
那是他守护的星辰,是我。五周年纪念日,在市中心顶楼的旋转餐厅,
窗外是流淌的城市银河。他单膝跪地,动作轻柔而珍重,仿佛我是易碎的琉璃。
他的眼眸比窗外的星河更亮,里面盛满了我看了五年的、熟悉的深情。“晴晴,五周年快乐。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未来的每一个五年,都让我陪在你身边,
好吗?”我眼眶湿润,用力点头,伸出手,任由那抹微凉圈住我的无名指根。周围掌声雷动,
朋友们在起哄,祝福。幸福像香槟的气泡,升腾到顶点,然后——“砰!
”无声的巨响在我脑海里炸开。不是气泡的破裂,是冰川的崩解,
是记忆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冲破了那层模糊了五年的薄雾。
一个画面硬生生挤了进来:阳光明媚的大学校园,梧桐树下,
另一个清俊的少年将一枚朴素的银戒指套在我手指上,笑容温润,带着年少的青涩与郑重。
是顾言之。
那个我记忆深处模糊的、被我下意识安在陆沉舟身上的“白月光”……有了清晰无比的脸。
不是陆沉舟。从来都不是陆沉舟!戒指的冰凉此刻变成了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我猛地抽回手,动作之大,撞翻了手边的高脚杯。殷红的酒液泼洒在洁白的桌布上,
像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怎么了,晴晴?”陆沉舟脸上的笑容僵住,担忧地起身想要扶我。
我触电般地后退一步,撞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餐厅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盯着这张我爱了五年、依赖了五年、视为救赎和唯一的脸。陌生的,冰冷的,充满了谎言。
“你是谁?”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你……到底是谁?!”陆沉舟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眼底的星河熄灭了,只剩下一片荒芜的、被看穿后的死寂。他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
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方才的深情与温柔,碎裂一地,
露出了底下我从未见过的、真实的裂痕。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朋友的惊呼,
侍者的询问,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和他眼中那片让我浑身冰冷的荒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那个被我和陆沉舟称之为“家”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他的痕迹,
曾经让我感到无比安心,此刻却像一座精心打造的牢笼。我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
背靠着门板,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至。
五年前那场惨烈的车祸,父母当场罹难,我重伤昏迷。醒来后,世界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模糊的、温暖的影子陪在我身边。他告诉我,他叫陆沉舟,是我的……爱人。
我记忆里关于“爱”的部分是模糊的,只有一个名字的轮廓——“言之”。
我抓住这根唯一的稻草,在极度的脆弱和悲伤中,将他清晰的、无微不至的身影,
与那个模糊的名字重叠在了一起。我叫他“言之”。他……默认了。最初,
他眼底似乎有过挣扎,但在我全然依赖的目光下,那些挣扎都化为了更深的温柔和……纵容。
现在想来,那不是纵容,是愧疚,是弥补,是一个谎言开始后不得不进行的无数个谎言。
五年来,他完美地扮演着“顾言之”和“陆沉舟”的结合体。他知道我喜欢向日葵,
家里永远插着最新鲜的;他知道我胃不好,
每天雷打不动为我准备温养的药膳;他记得我所有细微的喜好,甚至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我曾无数次依偎在他怀里,描绘我记忆中那个“他”——阳光下打篮球的身影,
图书馆里安静的侧脸,晚风中青涩的吻……他总是沉默地听着,然后更紧地拥抱我,
吻我的发顶,说:“都过去了,晴晴,现在有我在。”我以为那是安慰。现在才明白,
那是在一遍遍确认他窃取来的身份细节,是在将他自已牢牢嵌入我错乱的记忆里!
我冲到书房,那个他允许我自由使用、却有一个抽屉永远上锁的书房。我像疯了一样,
找到一把裁纸刀,撬开了那个抽屉。里面没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文件,
只有一些……关于我的东西。一叠厚厚的画稿,上面是不同场景下的我。有些场景,
甚至在我“失忆”之前!在图书馆角落低头看书的我,在校园林荫道上和同学笑闹的我,
在毕业典礼上穿着学士服的我……画稿的笔触温柔而精准,充满了……暗恋者才有的凝视。
所以,他早就认识我。在我还是苏晴,还完整地拥有着关于顾言之的记忆时,
他就已经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了。抽屉底部,是一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我颤抖着手翻开。
第一页的日期,是我车祸后的第三天。今天她醒了,抓着我的手,叫‘言之’。我想解释,
但她那么脆弱,眼神空洞得像要碎掉。我……说不出口。她又提起校园里的那棵老槐树,
那是她和顾言之的秘密基地吧。我只能模糊地应着,心里像被针扎一样。她依赖我的样子,
让我既罪恶,又……可耻地幸福着。五年了。我活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每次她笑着叫我‘言之’,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小偷,偷来了本不属于我的时光。
但我舍不得放手,哪怕多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也好。今天是我们五周年纪念日,
我订了戒指。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是更大的罪孽。但我想赌一次,赌这五年的朝夕相处,
能不能在她心里,留下一点点属于‘陆沉舟’的痕迹。
哪怕只有针尖那么大……字迹有时工整,有时潦草,
记录着他五年来每一天的挣扎、愧疚、自鄙,和那份深埋在谎言之下,
见不得光的、汹涌的爱意。笔记本从我手中滑落。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凉。这五年,
我活在一个用爱意编织的骗局里。而编织这个骗局的人,同样被困在其中,
日夜承受着良心的拷打。他不是处心积虑的坏人,他只是一个……看到心爱之人濒临破碎时,
一念之差,然后用了无数个谎言去圆最初那个谎的……傻瓜。我在卧室里坐了一夜,
听着门外他来回踱步的脚步声,时而靠近,时而远离。他几次停在门口,抬起手,
最终却没有敲下来。天亮时,门外彻底安静了。我打开门,客厅里空无一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餐桌上,依旧像过去的每一个早晨一样,
摆着温热的牛奶和我喜欢的南瓜粥,旁边放着一枚钥匙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他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只有寥寥数语:“晴晴:房子过户到你名下了。
照顾好自己。对不起。——陆沉舟”没有辩解,没有祈求,甚至没有留下一个联系方式。
他就这样走了。像一阵风,从我偷来的五年生命里,刮得干干净净,
只留下这满室的回忆和一座冰冷的、名为“补偿”的牢笼。我冲到玄关,
他的拖鞋整齐地摆在那里。打开衣柜,他常穿的衣服少了几件,但大部分还留着,
仿佛他只是出门上班,晚上还会回来。但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那个甘心做了五年替身,
爱得卑微又沉默的男人,在我记忆恢复、真相大白的这一刻,选择了用最彻底的方式,
退出我的人生。他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包括最后的……自由。我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望着这间充满了我们共同回忆的房子。阳台上的向日葵开得正好,
是他昨天新换的;厨房里还飘着南瓜粥的甜香,
是他早起熬的;沙发上还搭着他看了一半的建筑学杂志……一切如旧。只是,没有他了。
那个我依赖了五年,爱了五年,恨了一夜,此刻却让我心痛到无法呼吸的……陌生人。
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不是为顾言之,不是为错付的五年,
而是为那个在日记本里一遍遍写着“我是个小偷”的陆沉舟。为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搞清楚,
我苏晴,爱的究竟是这五年里无微不至的他,还是仅仅是他所扮演的那个影子。我回来了,
从那个错认的梦里。可是,陆沉舟,你在哪里?我还……来得及找到你吗?他走了,
把整个世界的色彩也一并带走。留给我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废墟,
和无数个无声的、拷问着灵魂的日夜。陆沉舟离开的第一个星期,我活得像一具游魂。
那枚价值不菲的钻戒被我扔在角落,像一块灼人的冰。我无法面对它,
就像无法面对过去五年那个沉浸在虚假幸福中,愚蠢又可悲的自己。房子变得很大,很空。
每一个角落都在回放着过往的片段。清晨,我会下意识地看向餐桌,
那里再也没有温热的牛奶和恰到好处的早餐。只有冰冷的桌面,映照着我苍白憔悴的脸。
晚上,我会被一点点声响惊醒,竖着耳朵听门口的动静,
期待着那熟悉的钥匙转动声——明知不可能,心脏却依旧不争气地狂跳,
然后在死寂中缓缓沉下去,带着冰冷的失望。我请了长假,无法工作,无法思考。
朋友们的电话和信息塞满了手机,大多是询问那晚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陆沉舟的去向。
我无从解释,只能一概不回。闺蜜林薇直接杀了过来,用备用钥匙打开门,
看到蜷缩在沙发上、如同失去水分植物般的我时,吓得尖叫。“苏晴!你怎么搞成这样?
陆沉舟呢?那个***对你做了什么?!”她冲过来,抱住我,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担忧。
我把脸埋在她怀里,身体僵硬,眼泪却流不出来。悲伤太过巨大,反而凝固了。“他走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哑得像砂纸摩擦。“走了?什么意思?
因为那天晚上……你记忆恢复了?”林薇是少数知道我曾失忆,
并隐约知道我有个“白月光”旧识的人,但她一直以为陆沉舟就是那个人。我摇了摇头,
又点了点头,混乱得不知从何说起。我把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推到她面前。林薇疑惑地翻开,
随着阅读,她的脸色从愤怒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怜悯的沉默。
“所以……他根本不是顾言之?他骗了你五年?”她合上日记,声音艰涩。“嗯。
”我闭上眼。“这个王八蛋!”林薇猛地一拍桌子,怒气重新上涌,
“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这是欺诈!是情感绑架!晴晴,我们报警!告他!”我抬起头,
看着为她愤愤不平的闺蜜,心里却一片荒凉。看,在所有人看来,他都是十恶不赦的骗子。
连最激烈的愤怒,都成了印证他罪行的注脚。“薇薇,”我轻声打断她,“这五年,
他对我怎么样,你是看到的。”林薇噎住了。是的,她都看到了。
陆沉舟是如何事无巨细地照顾我,如何在我每次生病时彻夜不眠,如何记得我所有喜好,
如何将我的快乐置于他的一切之上。她曾无数次羡慕地说我捡到了宝藏。
“那……那也不能掩盖他欺骗你的事实!”林薇底气不足地争辩,“他这是乘人之危!而且,
现在他跑得无影无踪,不就是心虚吗?”“他不是跑,”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微弱下去,
“他是……觉得该把偷来的东西还回去了。”把“苏晴”的人生,还给拥有完整记忆的苏晴。
把“顾言之”的位置,还给真正的顾言之。他选择自我流放。林薇看着我,
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担忧:“晴晴,你……你不会是心软了吧?你想想顾言之!
你等了他那么多年,现在你记忆恢复了,他才是你真正应该……”“别说了!
”我猛地打断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顾言之。这个名字,曾经是我青春时代全部的光。
如今,却像一枚生锈的针,刺在我混乱的心上。我对他,还剩下什么?年少的执念?
记忆的惯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记忆恢复的惊涛骇浪过去后,沉淀下来的,
不是对顾言之的思念,而是对陆沉舟……无处不在的痛楚。
就在我试图在一片废墟中重新整理自己的人生时,顾言之回来了。
他通过大学同学群联系到了我,约我见面。
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曾让我心跳加速的名字,我内心平静得可怕。没有期待,
没有雀跃,只有一种……面对过去、必须做个了断的疲惫。我们约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
顾言之几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温文尔雅,穿着合体的休闲西装,
时间只是让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增添了几分成熟稳重。他看到我,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随即是恰到好处的关切。“苏晴,好久不见。”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
“听说你前几年出了点意外,现在都好了吗?”他并不知道我失忆的具体细节,
更不知道我曾错认他人,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在他认知里,我们只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或许,还带着点当年未能捅破窗户纸的暧昧。“嗯,都好了。”我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语气平淡。我们寒暄着,聊着彼此的近况,聊着其他同学的现状。气氛礼貌而疏离。
直到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前几天我整理旧物,找到了这个。
”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有些年头的丝绒盒子,推到我面前。
我打开盒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银质的戒指,样式简单,甚至有些粗糙。
正是我记忆复苏时,脑海里闪过的那个画面里的戒指。“当年毕业,本想跟你告白来着,
结果家里突然出事,急着送我出国,没来得及。”顾言之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和遗憾,
“这次回来,想着物归原主。毕竟……这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如果是五年前,
甚至是记忆恢复前看到这枚戒指,我可能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它代表了我整个青春期的暗恋与期盼,代表了我记忆里那块模糊的拼图最终变得完整。
但此刻,我只觉得它冰冷,陌生,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文物。它印证了陆沉舟的“罪证”,
却也让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看着顾言之,
他眼中带着某种期待的微光。他似乎以为,这枚戒指能重新连接起我们断裂的时光。
“顾言之,”我深吸一口气,将盒子轻轻推回他面前,“谢谢你还留着它。但是,
它已经不属于我了。”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苏晴?”“我失忆过。
”我决定坦白部分事实,这是对过去,也是对他的一种交代,“有五年时间,
我的记忆是混乱的。我……认错了人。”顾言之是聪明人,
他立刻从我的话语和神情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变得复杂。“所以,
那五年……你身边有别人?”“是。”我坦然承认,“他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虽然……那始于一个错误。”“那你现在……”他欲言又止。“我现在很混乱。
”我如实相告,“我需要时间弄清楚很多事情。但这枚戒指,和它代表的那段过去,
我很珍惜,但它已经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而不是未来了。”我的话说的很直白。
顾言之沉默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但很快被他良好的修养掩盖。“我明白了。
”他收起戒指,笑容有些勉强,“无论如何,很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我们像完成了一场仪式,
一场与青春告别的仪式。没有撕心裂肺,只有平静的、不可避免的落幕。走出咖啡馆,
阳光有些刺眼。我看着顾言之离去的背影,心里出乎意料地轻松。青春的执念,终于放下了。
然而,放下之后,内心的空洞并未被填满,反而更加清晰地昭示着另一个人的存在。陆沉舟。
你在哪里?与顾言之见面后,我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我不再沉溺于自怜和愤怒,
开始试图去理解,那五年,在陆沉舟的视角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我重新走进了书房,
那个我曾粗暴地撬开他抽屉的地方。这一次,我平静地、仔细地审视他留下的一切。
那叠画稿,我一张张地翻看。日期标注显示,有些甚至是在我大二的时候。画上的我,
在图书馆,在画室,在校园的各个角落,神情专注或欢快。
他的笔触充满了……一种安静的、深沉的欣赏。原来,在我浑然不觉的岁月里,
他曾这样长久地注视过我。我打开他的电脑,密码是我的生日。桌面是一张我睡着时的侧脸,
阳光洒在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是在我们“家”的阳台上。
我在电脑里找到了一个加密文件夹,密码提示是“初遇”。
我尝试了各种关于“顾言之”的日期,均告失败。最后,鬼使神差地,
我输入了我车祸那天的日期。文件夹打开了。里面没有更多关于他内心挣扎的文字,
而是一些……文件扫描件。一份是我车祸后的医疗费用清单,数额巨大,后面附着结清证明。
日期是在我出院前。一份是房产购买合同,购房时间是在我出院后三个月。合同附件里,
有他当时的经济状况证明,为了全款买下这套我随口提过喜欢的公寓,
他几乎动用了他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还卖掉了他心爱的、用于代步的第一辆车。还有一份,
是几家顶尖神经科和康复中心专家的联络记录和咨询意见,时间跨度长达两年,
直到医生确认我的记忆恢复可能性极低,记录才停止。我看着这些冰冷的文件,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一直都在。在我昏迷不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