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夏日午后,溽热如蒸笼。
粘稠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死死地包裹着李屿舟矮胖的身躯。
他刚从镇上的零工市场下来,一身汗水泥土混合的气味,像一层看不见的盔甲,沉重地压在他身上。
他把自己扔进那张老旧的藤椅里,竹篾发出不堪重负的***。
老屋的厅堂高大而阴暗,只有方寸天井投下一块白花花的亮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翻滚。
母亲坐在门槛边的小凳上,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牌,偶尔和牌友低声交谈几句。
麻将磕碰的清脆声响,是这寂静里唯一的节奏。
李屿舟闭上眼,疲惫像潮水般漫上来。
三十六岁,人生像卡在了半山腰,上不去,也下不来,只剩下日复一日的磨损。
“屿舟啊,”母亲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牌桌上特有的那种随意,“苏家那个妹崽,你还记得不?
就是小时候老跟你打乒乓球那个,手有点不方便的。”
李屿舟眼皮都没抬,含糊地“嗯”了一声。
记忆深处,一个瘦小、总是微微含着胸的身影模糊地一闪。
乒乓球台边的欢呼,那个女孩输球后不服气抿着嘴的样子……太久远了,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她啊,前阵子从深圳回来了,听说工作也没了,一个人在那边也挺难。”
母亲的声音继续飘过来,像在谈论天气,“她妈跟我打牌常说起,愁得很。
我看啊,你们俩……倒是可以聊聊。”
李屿舟猛地睁开了眼睛。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说不上疼,但闷得慌。
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母亲话里“聊聊”的深意。
一种混杂着荒谬、窘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鄙夷的、微弱的好奇心,瞬间涌了上来。
“妈,你开什么玩笑。”
他声音干涩,带着防御性的粗声粗气,“我什么样,人家什么样?
大学生,深圳户口的人。”
他把“深圳户口”几个字咬得很重,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王冠。
“哎呀,就是认识一下,又没让你怎样。”
母亲不以为意地摸了一张牌,“她妈把她微信推给我了,我待会儿发你。
加一下,随便聊聊嘛。”
母亲的话轻飘飘的,落在他心上却重若千钧。
他张了张嘴,想提起那段失败的婚姻,想说自己一无所有,凭什么去“聊聊”?
但看着母亲侧脸上那寻常不过的神情,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在这个闭塞的村庄,他的感受,他的创伤,似乎都不及“成个家”来得实在。
他最终还是摸出了那部屏幕有裂痕的旧手机。
母亲转发过来的名片,头像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对着城市的灯火。
微信名很简单:晚渔。
他的拇指悬在“添加到通讯录”上方,迟迟按不下去。
汗珠从额角滑落,滴在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光。
他仿佛能透过这个小小的头像,看到那个叫苏晚渔的女人,看到她清秀脸上可能露出的、与他此刻心情相仿的无奈与抗拒。
他几乎能想象到,在某个同样闷热的下午,她的母亲是如何用相似的语气,下达了同样的“指令”。
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细细密密地爬上了心头。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空气也是热的,带着尘土和腐朽植物的味道。
他慢慢在对话框里打字,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后只留下干巴巴的几个字:“妈,别开玩笑,我配不上人家。”
点击发送。
他把手机扔在一边,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响。
他重新瘫进藤椅,闭上眼睛,却再也找不到片刻前的宁静。
那个模糊的童年身影,和那个遥不可及的深圳侧影,交织在一起,搅乱了他一潭死水般的心境。
天井投下的那块光斑,悄悄移动了几分,依旧白得刺眼。
而远在千里之外,另一部手机,也即将响起一声微不足道的提示音,搅动另一个沉默的人生。
深圳的保障性住房里,苏晚渔刚整理完一摞求职资料。
窗外是林立的高楼,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一个名片推送,附带一条语音。
她点开,母亲那带着浓重乡音、且毫不客气的嗓音在房间里炸开:“喏,李屿舟的微信,你赶紧加上。
人家家里条件不错的,人也老实,你还有什么好挑的?
别再拖了!”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格外刺耳。
苏晚渔放下手机,走到窗边。
楼下是车水马龙,这座城市永远充满活力,可她却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绝在外。
失业,低保,这些词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
她抬起自己的左手,小臂上痉挛的疤痕在夕阳余晖下有些狰狞。
她用那只有半截手指的右手,轻轻抚过左臂的疤痕,触感粗糙而熟悉。
不甘心吗?
当然。
她拼尽全力才飞出的山坳,难道就要因为一次失业,一场被安排的婚姻,再被拖拽回去吗?
她回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个陌生的头像,那是一片田埂,空无一人。
她沉默着,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才终于伸出手,机械般地操作着手机屏幕。
“嗯,妈你把微信推我吧。”
她回复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