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永安十年,惊蛰。
江南的雨,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韧劲。
这日清晨,细密的雨丝便从铅灰色的云层里斜斜坠下,将漕运重镇临川裹进了一片朦胧的水汽中。
西街是临川最热闹的地段,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泛着温润的光泽,路两旁的商铺早早开了门,酒肆的幌子、布庄的彩绸,都在雨雾里透着几分鲜活的暖意,唯独官道旁的 “迎客来” 客栈,却透着与这热闹格格不入的紧绷。
客栈门前挂着两盏朱红的灯笼,灯穗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着,偶尔被风掀起一角,暖红的光晕便透过雨帘洒在青石板上,映得过往行人的影子歪歪斜斜,像被揉皱的宣纸上晕开的墨痕。
檐角的水滴顺着瓦当滴落,在门槛前积成一小滩水洼,每一滴落下,都能溅起细碎的水花,却冲不散大堂里弥漫的紧张气息。
此刻的大堂内,两桌客人的对峙让空气几乎凝固。
靠门的位置,身穿绯色官服的捕头王彪正站在八仙桌旁,官服的下摆沾着不少泥点,显然是匆匆赶来。
他约莫西十岁年纪,满脸虬髯,额头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平添了几分凶气。
此刻,他正将一枚三寸长的银质针筒重重拍在桌面上,“啪” 的一声脆响,惊得邻桌打盹的老汉猛地抬起头,又在王彪的瞪视下慌忙低下头,假装继续打盹。
那银质针筒打磨得极为光滑,却在针尖处泛着一抹诡异的幽蓝冷光,在昏黄油灯的映照下,宛如毒蛇吐信般令人心悸。
王彪的袖口还沾着运河码头特有的青泥 —— 那是今早他在码头追查走私案时蹭上的,指节因常年握刀结着厚硬的茧子,指腹处甚至能看到几道浅浅的刀痕。
他指尖叩击桌面时,细碎的木屑混着桌面上的水珠飞溅,落在桌角的粗瓷碗沿,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每一下都像敲在众人的心尖上。
“这针筒,不知阁下看着是否眼熟!”
王彪的声音裹着刻意的严厉,像淬了冰,目光如刀般剜向对面端坐的青衫男子,仿佛要从对方脸上看出些破绽来。
被他盯着的青衫男子约莫十***岁,身形高瘦,面色虽苍白如宣纸,却透着一股病弱的清俊。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领口处绣着一朵淡紫色的桔梗花 —— 那是万花谷弟子特有的标识。
即便被王彪这般逼视,他的脊背仍挺得笔首,像株生长在崖边、经雨不折的松。
“这确实是万花谷弟子行医的针筒。”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说话间,他指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抚过腰间的深棕色药囊,那药囊是用鹿皮制成的,边缘缝着细密的银线,上面还挂着一枚与桌上一模一样的银质针筒,针筒底座刻着一个小小的 “萧” 字。
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针留下的薄茧,那是无数次练习针灸时磨出来的,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为了熟练掌握 “透骨针” 的技法,他曾在自己的手臂上扎过多少针。
“可谷中所用皆是常规金针银针,绝不可能淬毒。”
他顿了顿,垂眸看了眼桌上的针筒,再抬眼时,语气里添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倔强,“我万花门下弟子,自入门那日起便立过誓,出门皆以行医救人为己任,从未有弟子用过毒物害人。
捕头大人仅凭一枚来历不明的针筒,便断定是我万花谷所为,未免太过武断,请捕头明察。”
说罢,他双眸如深潭般定定望着桌上那枚刺目的针筒,眼底清晰地映出底座刻着的 “叶” 字 —— 那字迹细若蚊足,刻得极为隐蔽,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他却一眼认出,那字迹的纹路,恰与他袖中半块药玉的纹路严丝合缝。
那半块药玉是师傅临行前交给自己的,师傅说过,这玉与临川叶家的那半块本是一体,是当年叶家有位少爷拜入万花谷时,师傅亲手赠予的拜师信物。
这针筒上的 “叶” 字,难道是叶家那位师侄的?
就在王彪准备开口反驳时,邻桌突然传来一阵清朗笑声,如碎冰落进玉盘,清脆悦耳,瞬间打破了这紧绷的氛围:“这位捕头好大的威风,仅凭一枚针筒就定人罪么?
莫不是觉得这万花谷弟子看着好欺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客栈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位男子。
左侧的白衣公子约莫二十岁年纪,面如冠玉,眉梢眼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正慢条斯理地剥着花生,修长的手指捏着花生壳,轻轻一捻便将壳剥开,红衣皮在指间翻飞,动作优雅得不像在客栈吃食,反倒像在自家庭院里赏景。
他手边放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用行书题着 “江湖行” 三字,笔走龙蛇,飘逸洒脱,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
而坐在他身旁的黑衣劲装青年,气质则与他截然不同。
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形挺拔如松,玄色劲装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腰间系着一块墨色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正垂眸把玩着玉佩,眼睫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可偶尔抬眼时,眼瞳里的锐利如鹰隼,扫过王彪时,眸底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冷意,仿佛在看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王彪被这笑声打断,脸色骤然沉如乌云罩顶,他本就因柳大夫人的案子心烦,此刻有人敢当众拆他的台,怒火瞬间涌上心头:“你们是什么人?
敢管官府办案?
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说着,手便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刀鞘摩擦着布料,发出 “窸窣” 的声响,显然是在威胁。
白衣公子却丝毫不惧,他轻轻摇了摇折扇,扇面开合间,带着一阵淡淡的檀香:“在下不过是个游方书生,闲来无事西处游历罢了。
这位是我友人。”
他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王彪身后缩着脖子的跟班李大,李大被他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被王彪狠狠瞪了一眼,又僵在原地。
“方才我与友人在此喝茶,恰巧看见 ——” 关山越故意拖长尾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捕头大人搜查这位萧公子时,你身后这位跟班的袖管里,似乎掉了个东西出来。
喏,就是桌上那枚针筒。”
他伸手指了指桌面,“后来啊,这位跟班慌慌张张的,又‘不小心’把针筒踢到了萧公子脚边,这才让捕头大人‘顺理成章’地找到了证据,"我说得对吗,这位小哥?”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李大说的。
李大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能求助似的看向王彪。
王彪见状,心里咯噔一下,他方才光顾着逼问萧子清,倒没注意李大的动作,难不成这针筒真的是李大搞的鬼?
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撑着,否则自己的颜面就全没了。
“你休要胡说!”
王彪厉声喝道,“李大是我的人,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定是你看错了!”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惊呼,一个穿着衙役服饰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雨水把他的衣服淋得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脸上满是慌乱:“老大!
不好了!
柳大夫人死了!”
“什么?”
王彪身躯一震,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猛地抓住衙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衙役痛呼出声,“怎么回事?
早上我去看的时候,不是说毒性己经稳定了吗?
怎么会突然死了?”
衙役疼得脸色发白,却还是急忙解释:“我们也不知道啊!
方才夫人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大夫赶来的时候己经晚了……”王彪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狠狠剜了萧子清一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萧神医,看来你这医术也不怎么样啊。
柳大夫人是你医治的,如今她死了,这针筒又是你万花门下之物,你难辞其咎!
暂且在客栈等候,莫要乱走,若是敢跑,休怪我不客气!”
他余光扫过关山越与君墨衍,眼神里满是警告意味,仿佛在说 “你们最好别多管闲事”。
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去,靴底踏过地面的积水,溅起一串水花,落在旁边的桌布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待王彪走后,大堂里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萧子清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长衫,然后快步走到君墨衍面前,拱手作揖时,衣袖带起淡淡的药草清香 —— 那是他药囊里当归、甘草等药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君大哥,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您。”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欣喜,眼底亮晶晶的,像落了星光。
十年前,君墨衍曾到过万花谷,那时他才八岁,总喜欢围着君墨衍转,缠着对方给自己讲江湖上的奇闻异事。
君墨衍虽话不多,却从未不耐烦过,还曾教过他几招防身的小技巧,在他心里,君墨衍就像亲大哥一样。
君墨衍看着眼前的少年,眼中也泛起几分暖意,他轻轻点头:“许久不见,子清长大了。”
萧子清随即转向一旁的关山越,眼中带着几分好奇,他能感觉到,这位白衣公子身上的气质很特别,不像普通的书生,倒像个久居上位的贵人:“这位是?”
关山越收起折扇,站起身拱手回礼,笑容温和:“在下关山越,萧兄幸会。
早就听闻万花谷有位天赋异禀的小神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子清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连忙摆手:“关兄过奖了,我只是略懂一些医术,算不上什么神医。”
三人闲聊了几句,君墨衍担心客栈人多眼杂,便提议去楼上的雅间坐。
萧子清点头应下,收拾好自己的药囊,跟着两人上了楼。
雅间的窗户正对着西街,雨丝还在斜斜飘落,远处的运河上,几艘漕运船正缓缓驶过,船帆被雨水打湿,却依旧稳稳地朝着前方行进。
落座后,萧子清才说起自己此次出谷的缘由。
他本是万花谷老谷主的关门弟子,也是现任谷主的嫡亲小师弟,因自幼在谷中长大,性子纯良,不谙世事。
前段时间,他在整理师傅的药庐时,不慎打翻了药架,将老谷主珍藏多年的千年雪莲摔碎了。
那雪莲极为珍贵,是老谷主当年历经千辛万苦才从雪山之巅采来的,本打算用来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
老谷主虽没责骂他,却也罚他下山历练,让他多见识见识江湖的险恶。
恰巧此时,临川的柳家派人来万花谷求医,说柳大夫人得了一种怪病,遍寻名医都束手无策。
老谷主便让他先来临川,给柳大夫人医治,也算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抵达临川后,立刻为柳大夫人诊治,发现她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便用万花谷的独门医术为她施针排毒,病情本己稳定下来,可没料想,今早竟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君墨衍听着他的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柳家是江南的漕运世家,掌控着江南大半的河道运输,势力庞大,此次柳大夫人中毒身亡,恐怕没那么简单。
而那枚刻着 “叶” 字的针筒,又牵扯出了叶家 —— 叶家与柳家世代交好,在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两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更深的阴谋?
关山越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语气随意:“依我看,那捕头身后的跟班定然有问题,说不定是受人指使,故意栽赃给萧兄。
至于柳大夫人的死,恐怕也不是意外。”
萧子清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关兄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要害柳大夫人,还想把罪名推到我身上?”
关山越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
毕竟,柳家在江南的地位特殊,若是柳家出了乱子,受益的人可不少。”
君墨衍看向萧子清,语气严肃:“子清,接下来你要多加小心,切勿单独行动。
这临川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你一个人在外,很容易出事。”
萧子清重重点头:“我知道了,君大哥,多谢你提醒。”
他心里也明白,此次的事情绝不简单,自己恐怕是卷入了一场危险的纷争之中。
雨还在下,雅间内的三人各有所思,窗外的西街依旧热闹,可谁也不知道,这场看似普通的毒杀案,背后竟牵扯着朝堂与江湖的复杂纠葛,而他们三人的相遇,也注定会在这场风雨中,掀起更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