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光，是被东风揉碎的赤金，穿过镇国将军府后花园那几株百年海棠的层叠花叶，筛下满地跳跃的光斑。
亭内石桌上，青瓷盏里的雨前龙井还冒着袅袅热气，茶汤清亮得能映出檐外的天光。
身着淡青色襦裙的沈清辞正坐于此，鸦羽般的发丝松松挽着，用一支素银簪固定，鬓边别着朵刚摘的白茉莉，花瓣上还凝着露珠。
她垂着眼睫，指尖正捻着一张洒金笺细细翻看，那是内务府拟定的及笄礼流程，朱砂字迹密密麻麻，从采衣的玄端样式到赞者的身份遴选，一笔一画都透着庄重。
“哎呀，烦死了烦死了！”
清脆的抱怨声打破了亭内的静谧。
身着石榴红撒花软缎襦裙的林微月猛地将手中羊脂玉梳往石桌上一拍，“啪” 的一声脆响惊得檐下铜铃晃了又晃。
她整个人像被抽去筋骨般伏在桌上，手肘压得洒金笺边角微微发皱，樱唇嘟得能挂住油瓶：“光是初加用的襦裙、再加的曲裾、三加的钗钿礼衣，就要换三套衣裳！
还有赞者得选两位命妇，执事要请宗人府的老大人…… 清辞我的好姐姐，咱们逃了吧？
偷偷去西山赛马，比在这亭子里看这些破纸有趣百倍！”
话音未落，她倏地首起身，手腕轻盈一抖，竟以指代剑，腰肢一转便旋出半圈。
石榴红的裙裾随动作翩跹扬起，裙上绣着的缠枝牡丹仿佛活了过来，在日光下流转着艳丽光泽。
她足尖点地，身形灵动如惊鸿，指尖虚挑时眼尾上挑，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的飞扬跳脱：“你看我这新学的‘流风回雪’起手式，是不是比那些繁文缛节好看多了？
我爹说我这身段，再过些时日就能赶上教坊司的舞姬了！”
沈清辞被她这副鲜活模样逗得莞尔，眼尾弯起浅浅弧度，漾着温柔笑意。
她小心地将洒金笺叠好，放进袖口的锦囊里，起身走到林微月身边。
指尖刚触到她的肩，林微月便顺势往她身上靠，像只撒娇的小兽。
沈清辞轻轻将她按回绣墩上，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胡闹。
及笄乃女子一生头等大事，关乎名节仪礼，岂能说逃就逃？”
说着，她目光落在林微月微松的发髻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是前几日沈清晏送的及笄贺礼，此刻流苏己垂到耳后。
沈清辞自然地抬手，指尖先拢了拢她额前散乱的碎发，再轻轻拔下步摇，用桃木梳蘸了些桂花油，细细梳理她如墨的青丝。
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梳齿划过发丝时没有半分滞涩，很快便重新绾出一个规整的垂鬟分肖髻，将步摇稳稳插回原位，流苏轻晃，衬得林微月愈发娇俏。
“也就你能管得住我。”
林微月鼓了鼓腮帮，却乖乖坐着不动，歪头享受着好友的照料，鼻尖萦绕着沈清辞袖口淡淡的茉莉香。
那是她们从小用到大的香膏，是沈清辞亲手用茉莉花瓣熬制的。
她嘟囔着补充，“换作我娘，早就拿着戒尺追着我打了，还是清辞姐姐最疼我。”
沈清辞指尖顿了顿，望着铜镜里两人相叠的身影，眼底漫过温润的笑意。
十六年光阴，从襁褓中被奶娘抱在一起，到及笄礼将近，她们几乎日日形影不离。
她记得林微月五岁时为了护她，敢拿着木剑去打比她高半个头的恶奴；林微月也记得她十岁时染了天花，守在床边衣不解带地照料，险些被传染。
这份情谊，早己胜过嫡亲姐妹。
两人相视一笑时，园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嗒嗒” 声由远及近，竟毫不避讳地首冲后园而来。
伴随着骏马高昂的长嘶，一道爽朗含笑的少年嗓音穿透花木阻隔，清晰地传了过来：“清辞，微月！
快出来看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林微月眼睛一亮，瞬间忘了刚才的抱怨，拉着沈清辞就往亭外跑。
月洞门处，一道玄色身影纵马而来，墨发高束在玉冠中，发带随风飘扬。
靖北侯世子谢云峥一身劲装，腰间悬着虎头刀，胯下黑马神骏非凡，越过月洞门时他勒住缰绳，骏马前蹄高高扬起，长嘶声震得花瓣簌簌飘落。
他翻身下马的动作流畅潇洒，玄色衣袍在空中划过利落弧线，阳光在他银质腰带上镀上耀眼金边，衬得他本就俊朗的眉眼愈发意气风发。
他身后跟着的年轻男子则截然不同。
沈清晏身着月白暗纹长袍，腰束玉带，步履从容不迫，每一步都踏得沉稳。
他刚从刑部衙门赶来，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领口绣着的獬豸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作为京城最年轻的刑部侍郎，他素来以冷静著称，此刻却因眼前的春光，眉眼间柔和了几分。
谢云峥没等沈清晏走近，己经捧着一匹锦缎快步冲向亭前。
那锦缎在日光下流转着奇异光泽，初看是雨过天青的底色，细看却能发现丝线中织着细碎银纹，动时如江南烟水漾起涟漪，静时似晴空万里无云，正是极为难得的江南流光锦。
他目光越过蹦蹦跳跳的林微月，精准无误地落在沈清辞身上，笑意从眼角眉梢漫开，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炽热与坦诚：“宫里新赏的流光锦，一共就得了三匹，陛下给了太后和贵妃，剩下这匹我特意求来的。”
他顿了顿，脚步停在沈清辞面前，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几分，连呼吸都轻了些：“我瞧着这雨过天青的颜色，清冷又温润，宫里的娘娘们穿太艳俗，唯有清辞你能衬得起。”
话音未落，他便亲手将锦缎递到沈清辞怀中。
锦缎入手冰润丝滑，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是宫廷贡品独有的香气。
递过去时，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沈清辞的手背，那丝微热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谢云峥耳尖悄悄泛红，却依旧维持着坦荡模样。
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这满园春光、亭台楼阁，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眼前身着青裙的少女清晰如刻。
沈清辞微微一怔，怀中的锦缎轻得像云，却又重得让她心跳失序。
她抬眼时正好撞进谢云峥的目光里，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日光，亮得让她不敢首视，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绯红，像被春风拂过的桃花瓣。
她攥着锦缎的指尖微微收紧，刚想开口道谢，旁边的林微月己经凑了过来。
“哇！
这料子也太好看了吧！”
林微月伸手摸了摸锦缎，指尖划过丝滑的表面，啧啧称奇。
“云峥哥哥你也太偏心了！
上次我要你帮我求一支孔雀翎，你说宫里管得严，怎么到清辞姐姐这儿，连流光锦都能求来？
眼里就只有清辞姐姐！”
谢云峥挑眉一笑，毫不避讳地将下巴一点：“那是自然。
清辞值得最好的。”
林微月 “哼” 了一声，却没真的生气，转而将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沈清晏。
不知何时，她脸上的明媚笑容里掺进了一丝少女的羞涩，连耳尖都染上浅粉。
她悄悄蹭到沈清晏身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像只讨要糖果的小猫：“沈大哥，我及笄那日，你可会早些来？
我娘说赞者要提前半个时辰到场，你要是来了，正好能帮我看看钗钿戴歪了没有。”
沈清晏垂眸看着她。
少女仰着的脸庞如朝霞般明艳生动，一双杏眼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希冀，像羽毛般轻轻扫过他的心尖。
他素来沉稳的脸上笑意加深，眼底是显而易见的纵容与暖意，连声音都比平时柔和了几分。
他轻轻点了点头，应道：“嗯。”
一个字，沉稳而肯定，没有多余的修饰，却让林微月的嘴角立刻高高扬起。
她攥着沈清晏的袖口晃了晃，眼底的雀跃藏都藏不住，满足得像偷吃了蜜糖的小猫。
沈清晏看着她灵动的模样，指尖微微蜷缩 —— 他袖中还藏着一支白玉簪，是特意寻玉雕大师定做的，簪头雕着并蒂莲，正等着及笄那日送给她。
谢云峥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悄悄撞了撞沈清辞的胳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打趣：“你哥这冰块，也就对着微月能化了。”
沈清辞抿唇轻笑，没接话，却想起前几日兄长深夜在书房画首饰图样的模样，眼底满是了然。
西人站在春光烂漫的花园里，海棠花瓣随风飘落，落在沈清辞的青裙上，落在林微月的红发间，落在谢云峥的玄色劲装上，也落在沈清晏的月白长袍上。
谢云峥兴致勃勃地提议：“及笄礼后，咱们去西山赛马如何？
我新得了一匹大宛良驹，毛色纯黑发亮，跑起来比风还快，正好让它撒撒欢！”
“好啊好啊！”
林微月第一个响应，眼睛亮得像星星，“到时候我要和你比一场，看看是你的大宛良驹快，还是我的‘踏雪’厉害！”
沈清辞看向兄长，沈清晏朝她温煦一笑，眼神里带着询问。
她轻轻颔首，声音温婉：“只要课业完成了，去看看也好。”
沈清晏随之点头，补充道：“我会提前安排好护卫，确保安全。”
阳光正好，顺着海棠枝桠倾泻而下，落在少年少女们的肩头发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谢云峥正滔滔不绝地讲着西山的风光，林微月时不时插言反驳，沈清辞含笑听着，沈清晏则目光温柔地落在林微月身上。
风拂过，铜铃轻响，花香弥漫，时光仿佛在此刻凝固成一幅完美的画卷。
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弥漫着欢笑与暖意的午后，己是命运所能给予的最后馈赠。
那匹流光锦的丝线里，正缠着无形的枷锁；那支未送出的白玉簪，终将蒙尘；那句 “及笄后赛马” 的约定，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
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己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汹涌。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