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回归的那一刻，林宇以为自己坠入了地狱。
不是比喻，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地狱。
从无限广阔的、与宇宙同在的宁静中，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蛮力硬生生扯出，然后塞进一个狭小、脆弱、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容器里。
那种感觉，就像是让一整个星系通过针眼，存在的每一寸都在被撕裂、压缩、重组。
他甚至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痛”的概念，因为构筑他思维的基础正在反复崩塌。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足以湮灭灵魂的折磨稍稍平息，第一个清晰的感知，是“咸”。
一股带着浓重腥气的咸涩液体混杂着粗粝的沙砾，粗暴地灌满了他的口腔和鼻腔。
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本能的求生欲让他猛地侧过头，将满嘴的异物“噗”地一声吐了出来。
剧烈的呛咳撕扯着他虚弱的喉咙和胸腔，每一次痉挛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内脏。
“咳……咳咳……咳！”
他贪婪地呼吸着，每一口空气都带着潮湿的海风味道，刺得他肺部生疼。
他费力地撑开眼皮，刺目的、过于饱和的色彩让他一阵晕眩。
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仿佛用尽了世间所有蓝色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下方，是同样广阔的、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光的沙滩。
单调而宏大的海潮声，“哗啦……哗啦……”地在他耳边轰鸣，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却只让他感到无边的烦躁。
他撑起身体，冰冷的海水漫过他的脚踝，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湿透的、不合身的制服紧紧贴在身上，黏腻的沙子钻进衣服的每一个缝隙，带来持续不断的、细微的折磨。
他低头，看着那双瘦弱的、沾满沙土的、属于十岁孩童的手。
就是这双手，曾试图榨干最后一丝力量去拯救一切。
就是这具身体，在燃烧殆尽后，被毫不留情地抛弃。
一瞬间，那艘冰冷飞船里的最后一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冲破了所有记忆的封锁，以无比清晰的、带着凌迟般痛楚的方式，在他脑中重演。
他看见了自己虚弱地趴在控制台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他看见了妹妹。
林薇。
她站在他身后，高挑的身影笼罩在阴影里，那张精致的脸庞在警报的红光下忽明忽暗。
他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真好，薇薇长大了，她己经是一个成熟的、美丽的女性了。
即使我不在了，她也能坚强地活下去。
然后，他看见了她的眼睛。
那双他曾看过无数次，总像小鹿般清澈、充满依赖的眼睛。
但在那一刻，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
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会出现在她身上的东西——冰冷的、精于计算的平静。
当她那只光滑温暖的手扣住他后颈的时候，他懂了。
那不是“献祭”，不是为了文明延续的悲壮抉择。
那是“切割”。
像一个外科医生，在切除坏死的组织。
在他的妹妹眼中，那个油尽灯枯、只会成为拖累的他，就是那个必须被切除的“坏死组织”。
那记精准而凶狠的手刀，劈碎的不仅仅是他的颈骨，更是他用全部生命构筑起来的、名为“亲情”与“信赖”的整个世界。
“……薇薇？”
他似乎还能听见自己当时那微弱的、充满不解的呼唤。
现在想来，那声音里充满了何等愚蠢的天真。
他像一个傻瓜，首到最后一刻，还在用自己幻想中的温情去揣度对方的冷酷。
而她呢？
她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回答，一个眼神，一句敷衍的告别。
她只是利落地将他击倒，转身，登上那唯一的生路，将他和他所代表的过去、责任、以及那份沉重的“恩情”，一同留给了身后吞噬一切的量子之海。
干净利落。
毫无负担。
一阵干涩、扭曲的笑声从林宇喉咙里挤出，听起来比哭泣还要悲伤。
他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瘦弱的肩膀，仿佛这样能抵御从心底深处泛起的、足以将他冻结的寒意。
原来，他所以为的悲壮献身，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场理性的、必要的切割。
他燃烧了自己的一切，最终只为别人的生存铺平了道路，而自己则成了一块被果断抛弃的废料。
那份在量子之海中感受到的“宁静”与“理解”，现在回想起来，又是何等的自欺欺人！
那不过是他濒死的意识为了维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而编造出的幻象。
他强行将她的冷酷，美化成了伟大的牺牲。
他可悲地感动了自己，却不知在对方眼中，他只是一个必须被甩掉的包袱。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与剧痛的黑色火焰，在他空荡荡的胸膛中熊熊燃起。
这火焰灼烧着他的理智，将他对妹妹最后的一丝温情也焚烧殆尽。
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灰烬和深刻入骨的伤痕。
这道伤痕太深了，深到让他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与妹妹有着相同性别的人。
他无法控制地去想，如果换一个女人站在林薇的位置，她们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吗？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所谓的“真心”到底能有多坚固？
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一概而论。
世界如此之大，生命的形式如此之多，绝不可能所有人都像林薇一样。
一定会有那样的人存在——她们的温柔不是伪装，她们的关怀不求回报，她们的感情纯粹而真挚。
就像在他们文明的古老故事里，那些为了爱人、为了家人、为了信念而牺牲自己的女性一样。
他愿意相信她们的存在。
因为如果连这份相信都失去了，那他的世界就真的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了。
但是……相信归相信，警惕却己成本能。
林薇的背叛，在他心里种下了一根毒刺。
这根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最亲密的人，也可能在下一秒给予你最致命的一击。
它让他变得多疑，变得敏感。
他会下意识地去分析每一个靠近他的人的动机，尤其是女性。
一个友善的微笑，在他眼中可能会被解读为“有所图谋”的开端。
一句无心的赞美，可能会被他理解为“麻痹自己”的手段。
一份不求回报的帮助，更会让他浑身紧绷，疯狂思考对方到底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这不是他想要的，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那份被最信任之人抛弃的创痛，己经化作了一套自动防御程序，深刻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里。
他渴望温暖，却又害怕被火焰灼伤；他向往真诚，却又本能地怀疑一切看似真诚的表象。
他从沙滩上站了起来，小小的身躯在海风中显得异常单薄，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复杂得不像一个孩子。
那里有被背叛后的冰冷，有对未知的警惕，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深藏在最底层的、对真正“温暖”的微弱渴望。
他活下来了。
不是靠着谁的怜悯，而是靠着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意外。
这一次，他不会再轻易为任何人燃烧自己。
他要活下去，只为了自己。
他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大，强大到再也没有人可以轻易地“切割”他、抛弃他。
他会用最厚的铠甲将自己包裹起来，但在这铠甲的深处，他依然为那个“或许存在”的、真心待他的人，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只是，想要穿过这道缝隙，触碰到他那颗伤痕累累的真心，或许需要比融化冰川还要漫长的时间，和比海洋还要深邃的耐心与真诚。
无尽的海潮声依旧，但在他听来，那不再是自然的轰鸣，而是这个陌生世界对他的第一个考验——你是否还有勇气，去相信？
他活下来了。
却比死亡更加孤独。
无尽的海潮声，是他此刻唯一的、也是最残忍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