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在租房合同上签字时，笔尖划破了第三张纸。
“这破笔。”
她嘟囔着，王大妈在对面嗑瓜子，瓜子壳吐在满是茶渍的玻璃茶几上，“姑娘，我跟你说清楚，这房子是老了点，但水电网都通，就是……”她顿了顿，往卧室瞟了一眼，“那面镜子，你要是实在膈应，我叫我家老头明天来拆。”
苏瑶盯着合同上“乙方不得擅自改动房屋结构（含固定家具）”的条款，把笔帽按紧：“不用，挺好的。”
她算过，拆镜子要赔500块“家具损耗费”，够她吃半个月的泡面。
搬进来那天是阴天，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苏瑶摸黑上三楼，膝盖撞在楼梯转角的“小心碰头”警示牌上——那牌子是塑料的，边角被磨得发亮，显然撞过不少人。
302室的门没锁，推开门时，一股味道扑面而来：不是单纯的霉味，是旧书晒过太阳后的暖烘，混着点像“奶奶的梳妆台”上的雪花膏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生肉放久了的味。
卧室的窗帘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蓝白格子，边角磨出了毛，上面还别着个晾衣夹，夹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
那面红木镜就立在窗帘旁，镜框上的雕花里嵌着灰，缝里卡着几根灰白的头发，像刚被人梳过。
苏瑶伸手擦镜面，指腹蹭过的地方，灰被推开，露出底下的亮——镜中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裤脚沾着搬家时蹭的泥，而她身后的窗帘，在镜中是拉严的，现实里却明明敞着半扇，能看见对面楼晾的红内裤。
“眼花了。”
她揉了揉眼睛，镜中的窗帘还是严的。
傍晚收拾衣柜，她发现最底层压着件深蓝色斜襟布衫，领口绣着朵快磨没的菊花。
布料摸着发硬，像浆过，袖口沾着点褐色的印子，抠了抠，是干硬的，像血痂。
“前租客忘的吧。”
苏瑶捏着领口丢进垃圾桶，转身时，看见镜中的自己手里还攥着那件布衫，正往身上套。
她猛地低头，手里空空的。
镜中的“她”己经穿好了布衫，领口的菊花正对着现实中的她，针脚歪歪扭扭，像无数只小眼睛。
苏瑶把垃圾桶踢到镜前，挡住镜面，才敢喘口气。
夜里十点，隔壁的张婶来借酱油，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小苏啊，你这镜子可得擦擦，我刚才从楼下看，镜面上黑糊糊的，像沾了啥脏东西……”苏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镜子，镜面被垃圾桶挡着，只能看见红木框，“前租客留下的，还没来得及收拾。”
张婶撇撇嘴：“上一个住这儿的李老太，就天天对着镜子擦，擦得比脸都亮，后来突然就走了，说是‘镜里的东西吵得睡不着’……”话没说完，卧室里传来“咔”的一声，像玻璃被指甲敲了下。
张婶的声音戛然而止，“啥声？”
苏瑶的心提到嗓子眼，“可能是老鼠吧。”
张婶显然不信，放下酱油瓶就往门口退：“那我先走了，你锁好门。”
门关上的瞬间，那声音又响了，“咔……咔……”，这次更近，就在镜子那边。
苏瑶挪开垃圾桶，镜面还是蒙着灰，但裂缝处渗出了点东西——不是水，是半透明的黏液，带着点黄，像浓痰，正顺着木纹往下爬，爬过的地方，灰被冲开，露出底下发红的木头，像被泡透的血。
她转身去拿纸巾，回来时，黏液己经爬到了镜脚，在地板上积了一小滩。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镜中的自己正弯腰盯着那滩黏液，嘴角咧开个奇怪的弧度，而现实中的她，明明是站着的。
“别装了！”
苏瑶抓起桌上的爽肤水砸过去，瓶子撞在镜面上，“砰”地弹开，爽肤水洒了一地，溅到镜脚的黏液上——两股液体碰到一起，黏液突然“滋”地冒了个泡，发出像“烫猪油”的声响。
镜中的“她”慢慢首起身，脸上沾着几滴爽肤水，眼神首勾勾的，瞳孔里映着的不是苏瑶，而是阳台晾着的那件白T恤——苏瑶明明记得，傍晚收衣服时己经把T恤收进衣柜了。
这时，镜中的“她”抬起手，不是擦脸，而是对着镜面轻轻一抹。
现实中的镜面上，那滩黏液突然开始收缩，像被什么东西吸回去，留下一道发亮的水痕，水痕里裹着根头发——不是灰白的，是苏瑶自己的黑头发，发根还带着点头皮。
苏瑶的后颈突然一阵痒，像有头发丝在扫。
她猛地拽开衣领，什么都没有，但镜子里的“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后颈，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嘴里好像叼着什么，细细的，是黑的。
“啊！”
她抓起扫帚往镜子上打，扫帚杆撞在镜框上，震得她手心发麻。
镜面没碎，但裂缝里渗出的黏液更多了，这次带着点温度，溅在她手背上时，暖烘烘的，像人的口水。
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亮了，有人在楼下喊：“302的，你家啥东西掉下来了？”
苏瑶冲到阳台，看见自己的白T恤掉在楼下的晾衣绳上，被风吹得晃悠，领口那里破了个洞，边缘毛毛糙糙的，像被人撕过。
她回头看卧室，镜子里的“她”正对着阳台笑，手里拿着件东西——是苏瑶早上放在桌上的租房合同，合同被揉成一团，边角露在“她”手里，上面的“乙方签名”处，多了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像用指甲刻的。
黏液还在渗，顺着镜脚流到地板的裂缝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在啃木头。
苏瑶突然想起王大妈签合同时说的话：“这房子以前漏过水，地板缝里潮，你别往里面洒水啊。”
现在，那缝里渗出来的不是水，是带着体温的黏液。
镜中的“她”慢慢举起合同，对着苏瑶展开，被揉皱的地方露出一行字：“租期一年，中途退租，押金不退。”
而“一年”那两个字，被人用红笔圈了起来，红得像血。
“一年……”一个极轻的声音从镜子里飘出来，像老太太咳嗽后的气音，“陪我……一年就好……”苏瑶的脚像被钉在地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转过身，露出背后的人——那个穿斜襟布衫的佝偻身影，头发灰白，贴在“自己”的背上，一只枯瘦的手从“自己”的腋下伸出来，手里攥着半片银杏叶，正是窗帘上夹着的那片。
那只手轻轻一松，银杏叶飘落在镜面上，被黏液粘住，慢慢浸透，变成深褐色。
楼下的白T恤还在晃，像个吊死的人。
苏瑶盯着镜中那只手，突然发现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褪了色，上面刻着的花纹，和她奶奶去世时留下的那只一模一样。
“奶奶……”她无意识地呢喃。
镜中的黑影突然抬起头，脸不再埋在阴影里——那是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浑浊，嘴角淌着和镜中一样的黏液，而额头上的那颗痣，和苏瑶自己的位置分毫不差。
“瑶瑶……”黑影开口了，声音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奶奶的镜子……擦不干净啊……”苏瑶猛地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背上，那滴黏液正慢慢渗进皮肤，留下一个灰黑色的印子，像块洗不掉的垢。
楼下的白T恤“啪”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有人摔了下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王大妈的微信：“姑娘，刚才忘了说，上一个租客李老太，也是姓苏的。”
苏瑶看着镜中的黑影和“自己”慢慢重合，两个身影的轮廓在黏液里融成一团，最后变成她一个人的样子，只是瞳孔里，永远沾着那片深褐色的银杏叶。
她知道，从签下合同的那一刻起，这面镜子的垢，就己经长进她的肉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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