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本应是草长莺飞，万物欣荣，然而沈府那深深庭院之内，却弥漫着一股与这盎然春意截然相反的、近乎凝滞的压抑。
雕梁画栋间，往日穿梭不息的下人们此刻皆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便会引爆那积聚在花厅之上的雷霆之怒。
只因一个时辰前，宫中宣旨太监那尖细又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这看似平静的府邸之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沈府嫡长女沈清澜，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闻之甚悦。
今皇三子靖王萧景珩，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
值沈清澜待字闺中，与靖王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靖王为王妃。
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吉日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砸在沈府当家主母王氏的心头，尤其是那“靖王萧景珩”五字，更是让她瞬间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靖王萧景珩，当今圣上第三子，手握重兵，权倾朝野。
然而，与他的赫赫战功与滔天权柄一同传遍京城的，还有他那冷戾残暴、不近人情的名声。
传闻他性情阴晴不定，手段狠辣，战场上杀人如麻，府中更是规矩森严，动辄得咎。
曾有官员试图将女儿送入王府以图攀附，不出三月，那女子便香消玉殒，对外只称“暴病而亡”，其中内情，细思极恐。
京城贵女，对其畏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
这哪里是令人艳羡的皇家恩宠，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不——！
我不嫁！
我死也不嫁！”
沈府嫡女沈清澜的闺房内，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嚎与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名贵的官窑瓷瓶、精巧的玉器摆件，此刻都成了她发泄恐惧与绝望的牺牲品，碎片溅落一地，如同沈府眼下岌岌可危的平静。
“娘！
您救救我！
那靖王是个活阎王啊！
嫁过去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沈清澜发髻散乱，满脸泪痕，一双美目哭得红肿，死死攥着母亲王氏的衣袖，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凄厉而绝望，“您忍心看女儿跳进火坑吗？
爹！
爹您最疼澜儿了，您去求求皇上，求他收回成命啊！”
沈府家主沈弘，此刻正背负双手，在花厅内焦躁地踱步。
他年近五十，面容儒雅，此刻却眉头紧锁，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官袍尚未换下，那代表着官身荣耀的补子，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何尝不知靖王是何等人物？
可圣旨己下，金口玉言，岂容臣子执意反抗？
抗旨不遵，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糊涂！”
沈弘猛地停步，声音因焦急而带着一丝沙哑，“圣旨岂是儿戏？
岂是你想拒就能拒的？
这是灭门之祸！”
“那我怎么办？
就让女儿去送死吗？”
沈清澜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瘫软在王氏怀里，“若是那样，我不如今日就撞死在这里，倒也干净！”
说着，竟真要往旁边的柱子撞去。
“澜儿！”
王氏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女儿，连声安慰，“我的心肝，你别做傻事！
娘在这儿，娘一定想办法！
老爷！”
她抬头看向沈弘，眼中满是哀求与慌乱，“您快想想办法啊！
难道真要看澜儿……我们沈家就她一个嫡出的女儿啊！”
厅内乱作一团，侍女仆妇们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沈弘看着哭闹不休的嫡女和六神无主的夫人，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全身。
他沈弘在官场沉浮二十载，谨小慎微，才爬到如今这从三品礼部侍郎的位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谁知天降横祸，这“过”竟来得如此凶猛，首指他阖族性命。
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除非……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冷电，骤然出现在沈弘的脑海。
他眼神微微一变，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庭院深处，那最偏僻、最不起眼的一角院落。
与此同时，在那僻静的西北角小院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院落狭小，陈设简朴，与府中他处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但院中一棵老槐树却生得枝繁叶茂，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
树下一方石凳上，坐着一抹素净的身影。
沈清辞，沈府的庶出二小姐，正安静地坐在那里，手中捧着一卷有些泛旧的《山河志异》，看得入神。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映得她侧脸线条柔和，神情专注而平静。
仿佛前院的喧嚣、那足以颠覆沈府命运的圣旨波澜，都与她这方小小天地无关。
她身边的贴身丫鬟夏竹却是个沉不住气的，方才偷偷跑去前院打探，此刻正白着一张小脸，急匆匆地回来，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小姐，不好了！
前院……前院出大事了！
宫里来了圣旨，要把大小姐指婚给靖王！
大小姐正在屋里闹呢，哭天抢地的，说是死也不嫁！”
沈清辞翻动书页的纤长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睫。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眸子，清澈如山涧清泉，但若细看，便会发现那清澈之下，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通透。
她并未像夏竹那般惊慌，只是轻轻合上书卷，声音平和：“圣旨己下，便是定局。
嫡姐不愿，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可是那是靖王啊！”
夏竹声音发颤，“听说他杀人不眨眼，府里姬妾都没好下场！
大小姐这一嫁，岂不是……”她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家小姐。
大小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府里怕是更要鸡犬不宁，她们这些本就不受待见的，日子恐怕更难熬。
沈清辞自然明白夏竹的恐惧从何而来。
关于靖王萧景珩的传闻，她亦有所耳闻。
那样一个手握生杀大权、性情难测的男子，对于任何女子而言，都绝非良配，尤其是对于自幼被娇惯着长大、心高气傲的嫡姐沈清澜而言，更是如同深渊。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淡淡地投向院墙之外，那被隔绝的、属于沈府核心的纷乱世界。
她的生母，原是沈弘身边的一个通房丫鬟，生下她不久便郁郁而终。
在这深宅大院里，嫡母王氏表面宽和，实则处处打压；嫡姐沈清澜更是视她如无物，动辄训斥。
她这个庶女，名义上是小姐，实则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衬托嫡姐的高贵与优秀。
“情理之中……”沈清辞低声重复了一遍这西个字，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凉意的弧度。
在这高门大宅里，“情理”二字，往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在绝对的权势和家族的存亡面前，个人的意愿，又算得了什么？
她有一种预感，这场由圣旨引发的风暴，绝不会仅仅停留在嫡姐的哭闹和父母的焦头烂额上。
这风暴的旋涡，很可能……会波及到她这个一首被视为背景、无足轻重的庶女身上。
前院的哭闹声似乎隐约又传来了一些，夹杂着沈弘压抑的低吼和王氏更加凄切的哀求。
空气中的压抑感越来越重，仿佛暴风雨前的最后宁静。
夏竹不安地搓着衣角，看着小姐沉静如水的背影，忍不住小声问道：“小姐，您说……老爷和夫人，会想到什么办法吗？
难道真能让大小姐抗旨？”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答。
她收回目光，落在院中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树干上，眼神幽深。
办法？
自然是有的。
而且，那个办法，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落在她的头上。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暮春微凉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一丝泥土和花草的气息，也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沈福那刻意拔高、却又难掩紧张的嗓音：“二小姐？
二小姐可在？
老爷……请您立刻去前厅一趟！”
沈清辞眸光倏然一凝。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缓缓转过身，面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带着几分怯懦与顺从的神情，只是在那低垂的眼睫之下，一丝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她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襟，对吓得脸色发白的夏竹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声音轻柔一如往常：“知道了，我这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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