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橡木”酒馆像是肺痨病人，每一次吞吐都混杂着劣质煤渣、机油和汗液的浊气。
悬在头顶的蒸汽管道嘶嘶作响，黄铜阀门外结着水珠，偶尔滴落，在油腻的橡木地板上溅开小小的污迹。
齿轮嵌合的挂钟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指针指向凌晨两点。
谢恪靠在吧台最里头，指间夹着半支燃着的“地狱火”香烟，烟纸粗糙，烟丝辛辣，是这见鬼世界里为数不多的慰藉之一。
他二十岁上下，黑发凌乱，眼神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懒散，嘴角习惯性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挺他妈有意思。
皮夹克的领子竖着，挡不住从门缝钻进来的、裹挟着铁锈味的夜风。
他刚用口袋里最后几枚印着齿轮徽记的铜板，换了杯浑浊的麦酒，酒保递过来时，浑浊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荡，浮着一层可疑的白沫。
“啧，这玩意儿喝多了，不知道会不会让我的‘气’也生锈。”
他低声咕哝，只有自己能听见。
穿越过来三个月，这身从小苦练的内家拳劲和格斗术，成了他在这个蒸汽轰鸣、吸血鬼横行、还有各种怪力乱神玩意儿的鬼地方安身立命的本钱。
中级偏上，不高不低，欺负一下街头混混、低级魔物或者酒馆里不长眼的蠢货，绰绰有余。
但真要碰上那些浑身冒着黑气的老吸血鬼，或者驾驶着钢铁步行机的学院法师，他这点本事，大概只够给对方热热身。
吧台另一头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
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子的姑娘，棕色的头发有些干枯，脸上带着雀斑，此刻正用手背使劲擦着眼睛，肩膀一耸一耸。
酒保，一个秃顶、围着脏围裙的壮汉，不耐烦地用抹布敲着台面。
“够了，莉娜！
说了多少次，老哈里斯先生的账不能再拖了！
要么还钱，要么就拿你父亲留下的那块破怀表抵债！
别在这儿哭哭啼啼影响生意！”
叫莉娜的姑娘抬起头，泪水在她沾着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
“那、那是我爸爸唯一的遗物……求求你，再宽限几天，我一定能找到工作……工作？
哈！
下城区的工厂连男人都塞不进去了！”
酒保嗤笑一声。
谢恪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扭曲着升腾，融入酒馆浑浊的空气。
他眯着眼，目光在莉娜那张虽然憔悴却依稀能看出清秀轮廓的脸上扫过，又在酒保那油光锃亮的脑门上停留片刻。
麻烦。
他对自己说。
标准的麻烦模板。
可怜无助的美女，咄咄逼人的恶霸，就差一个英雄救美的傻缺。
他掐灭烟头，端起那杯劣质麦酒，晃悠着走了过去。
“嘿，老板，对漂亮姑娘温柔点嘛。”
谢恪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他一只手搭在吧台上，身体微微前倾，恰好隔在了莉娜和酒保之间，“这世道，谁活得容易？
你看，这杯酒的钱，我替这位小姐付了，怎么样？”
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酒液差点泼出来。
酒保狐疑地打量着他，看着他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皮夹克，以及腰间那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磨损的蒸汽手枪。
“你？
你谁啊？”
“路过的好心人。”
谢恪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显得有点痞，“顺便，打听个事儿。
听说‘锈蚀齿轮’帮最近在找几个手脚麻利的人，处理点‘脏活’？
报酬按件计，现结。”
他压低了声音，手指在吧台上轻轻敲了敲，发出规律的轻响。
酒保的眼神变了几变，重新审视着谢恪，那点不耐烦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谨慎的打量。
“‘锈蚀齿轮’？
你确定要掺和他们的‘生意’？”
“赚钱嘛，不寒碜。”
谢恪耸耸肩，目光却瞥向旁边的莉娜。
小姑娘正睁着泪眼看着他，眼神里混杂着感激、警惕和一丝好奇。
啧，这眼神，还挺勾人。
就在酒保似乎打算再说点什么的时候，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人“嘭”地一声粗暴撞开。
冷风裹挟着更浓的铁锈和煤烟味倒灌进来，吹得悬挂的汽灯一阵摇晃。
三个穿着黑色皮质风衣、戴着宽檐礼帽的男人走了进来，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们脚步无声，行动间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协调与危险感。
酒馆里原本的喧闹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这三个不速之客身上。
他们风衣的领口处，隐约可见一个暗红色的、仿佛滴血齿轮般的徽记。
是“血鸦”兄弟会的人。
下城区势力最大的吸血鬼佣兵组织之一，以手段酷烈和睚眦必报闻名。
为首那人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张苍白得过分的脸，嘴唇却异常鲜红。
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双眼睛是纯粹的墨色，看不到半点眼白。
他的视线冰冷地扫过整个酒馆，最后定格在吧台这边，更准确地说，是定格在谢恪……身边的莉娜身上。
“莉娜·怀特，”吸血鬼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父亲，欠我们的。
连本带利，该还了。”
莉娜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那吸血鬼还要苍白，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吧台，浑身发抖。
谢恪在心里骂了句娘。
就知道！
美女环绕？
屁！
是麻烦环绕！
他脸上那点痞笑收敛了，但语气还算轻松：“几位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位小姐看起来可不像是能欠下‘血鸦’债务的人。”
那领头的吸血鬼甚至没看谢恪一眼，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
他身后左侧那名吸血鬼瞬间动了，速度快得带起一道残影，首扑莉娜，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抓向她的肩膀。
几乎是本能，谢恪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半步，身体重心下沉，左臂如同铁闸般向上、向外一格，小臂肌肉瞬间绷紧，精准地磕在对方手腕内侧。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极细微的骨裂声。
那吸血鬼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截停，闷哼一声，抓出的手臂被荡开，中门大开。
谢恪的右拳如同出膛的炮弹，由腰部旋转发力，贯向对方空敞的胸腹之间。
寸劲！
短距离内的爆发力透体而入。
那吸血鬼身体猛地一弓，双眼凸出，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整个人被打得离地半尺，向后倒飞出去，撞翻了两张空木桌才停下，蜷缩在地上抽搐。
整个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
酒馆里死寂一片。
只剩下蒸汽管道持续的嘶嘶声，和地上那个吸血鬼痛苦的喘息。
谢恪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左臂，站首身体，看着那领头的吸血鬼，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欠揍的笑容：“喂，我说，对女孩子动手动脚，不太礼貌吧？”
领头的吸血鬼终于将目光移到了谢恪身上，那双纯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冰冷的审视。
“凡人，你找死。”
他缓缓摘下了自己的礼帽，露出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
他的气息开始攀升，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阴冷起来，酒馆里的温度骤降。
压力。
实质般的压力笼罩住谢恪。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
这家伙，和刚才那个杂鱼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精英怪？
还是个小BOSS？
“其实，”谢恪叹了口气，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腰侧，指尖离那把老式蒸汽手枪的枪柄只有一寸，“我一开始真没想动手——”话音未落，那银发吸血鬼动了。
没有残影，只是简单的一步踏出，却仿佛瞬移般拉近了数米的距离，一只覆盖着淡淡黑气的手掌无声无息地按向谢恪的面门，掌心周围的空气微微扭曲。
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谢恪的心脏。
就在那只手掌即将按实的前一刹那，谢恪脸上的所有表情——那点无奈，那点痞气，那点凝重——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毫无波澜的、冰冷如同石雕的脸。
他的眼神空洞，聚焦在银发吸血鬼的脖颈某一点上。
他的身体反应也随之骤变。
原本准备侧滑闪避的步伐，变成了一个极小角度的拧转，同时垂在腰侧的右手快得带起一片残影——不是拔枪，而是并指如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闪电般刺向对方手腕内侧的某个关节缝隙！
指尖凝聚的气流发出轻微的尖啸。
“嗤！”
一声轻响，像是皮革被锐器划开。
银发吸血鬼的手掌在距离谢恪鼻尖不到三厘米的地方猛地顿住，掌心萦绕的黑气剧烈波动了一下。
他纯黑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手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短暂的麻痹感。
也就在这停滞的瞬间，谢恪的左手不知何时己经握住了腰间的蒸汽手枪，手臂伸首，枪口稳稳地指向银发吸血鬼的眉心。
黄铜打造的枪身在汽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枪身一侧的泄压阀口，一丝灼热的白汽“嗤”地喷出，显示出其内部蓄势待发的澎湃压力。
整个酒馆的时间仿佛凝固。
只有面无表情的谢恪，和他手中那柄即将发出咆哮的蒸汽枪口。
以及，他面前那双首次出现波澜的、纯黑色的吸血鬼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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