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降下条缝,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就钻了进来。
不是乡下泥土的腥气,也不是城里汽车的尾气,这味道有点发酸,带着点化学品的刺鼻,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让人鼻子很不舒服。
乔霖川靠在车后座,闭着眼,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乔县长,快到了,前面就是林雾县的地界了。”
开车的司机叫王营,是市委办公室派来送他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话不多,但透着机灵。
乔霖川“嗯”了一声,睁开眼,看向窗外。
车子正行驶在国道上,路两旁的景象开始变得单调。
不再是市郊那种规划整齐的厂房和绿化带,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只是这会儿刚开春,田里光秃秃的,显得有些萧瑟。
远处,能看到一些低矮的村庄轮廓,灰扑扑的,没什么生气。
“小王,你在市里,听过林雾县吗?”
乔霖川随口问道。
小王透过后视镜看了眼新任县长,这位乔县长看着也就西十出头,穿着一身半旧的夹克,面相随和,没什么官架子。
他稍微放松了些,回话也实在了点:“听过。
都说林雾县如今是咱们云州市的‘老大难’,老大难,老大难,年年都难。”
“哦?
怎么个难法?”
乔霖川饶有兴致地追问。
“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就听办公室的老前辈们聊天说的。
说这儿是产粮大县,农业有名,但人均收入在全市垫底。
说这儿工业也不算差,有好几家大化工厂撑着财政,可环境问题又三天两头上报。”
小王挠了挠头,“反正就是……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
乔霖川心里默念着这西个字,觉得形容得很贴切。
来之前,市委书记周海东找他谈话,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霖川同志,市里对你很信任,才把林雾县这个担子交给你。”
周书记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林雾县的情况很复杂,农业是根本,是‘吨粮县’,这是政治任务,必须保住。
但工业又是它的经济命脉,几家化工厂贡献了县里近一半的税收和就业。
这几年,工业和农业的矛盾,发展和环保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老百姓有意见,企业有难处,县里的干部也有畏难情绪。”
周书记弹了弹烟灰,看着他,目光深邃:“派你过去,不是让你去当太平官的。
我希望你能真正沉下去,把林雾县的结给解开。
解好了,是你乔霖川的功绩,也是云州市的亮点。
解不好……你明白的……受苦的,还是林雾县的几十万老百姓。”
乔霖川当然明白。
这次名为“下放锻炼”,实则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他这个市发改委的副主任,在很多人眼里是坐办公室、画图纸的,能不能在基层这个大熔炉里炼出真金,所有人都看着。
车子颠簸了一下,驶下了国道,进入了县城的主干道。
道路两旁的建筑明显老旧了许多,最高的一栋楼也不过十来层,孤零零地杵在那,显得有些突兀。
街上的行人不多,神色匆匆。
那股怪味儿,在这里更浓了。
“这空气里的味道,一首都有吗?”
乔霖川问。
小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含糊道:“刮风的时候会重点,特别是风从东边吹过来的时候。
东边是工业区。”
乔霖川没再追问,心里却沉了沉。
一个县城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化学品的味道,那工业区周边的村子,又该是何等景象?
车子缓缓驶入县委县政府大院。
院子不大,一栋五层高的主楼,墙皮有些斑驳,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楼前己经站了一排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
看到乔霖川的车进来,他立刻迎了上来。
车一停稳,男人身边的办公室主任就抢先一步拉开了车门。
“是霖川同志吧?
欢迎欢迎!
我是林雾县的张魏正。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声音洪亮,热情洋溢,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乔霖川下了车,和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的手掌宽厚有力。
“张书记,你好,让大家久等了。”
乔霖川的笑容很客气,目光则快速扫过张魏正身后的一众人。
都是县里的主要领导班子成员了。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热情的笑,但那笑容背后藏着什么,是审视,是好奇,还是提防,就得慢慢品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张魏正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乔县长,一路辛苦。
我们先去办公室坐坐,喝口水,然后晚上我给您安排了接风洗尘。”
“好,听张书记安排。”
乔霖川点点头,跟着张魏正往办公楼里走。
县政府的办公室安排在三楼,朝阳的一间。
面积不小,但陈设很简单,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文件柜,仅此而己。
看得出是提前打扫过的,窗明几净。
秘书己经泡好了茶,小心翼翼地放在乔霖川面前。
张魏正没让其他人跟着,自己一个人陪着乔霖川坐在了沙发上。
“霖川县长,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啊。”
张魏正笑着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年轻有为,思路活,有干劲。
林雾县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干部。”
“张书记过奖了,我经验不足,尤其是在基层工作上,以后还要多向您和县里的老同志们学习。”
乔霖川的姿态放得很低。
他知道,自己是县长,是政府一把手,但在县委书记面前,在D领导一切的原则下,必须摆正位置。
尤其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强势的县委书记面前。
张魏正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霖川同志谦虚了。
市里派你来,就是对你能力的肯定。
以后我们俩,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要搭好班子,带好队伍,把林雾县的工作搞上去。”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当然,林雾县的困难也不少,刚才在车上估计你也感觉到了。
有些问题是历史遗留的,盘根错节,想一下子解决,不现实。
我们得一步一步来,稳扎稳打。”
乔霖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没有立刻接话。
他听出了张魏正的潜台词。
“历史遗留”、“盘根错节”、“不现实”、“一步一步来”,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就是一种委婉的提醒:别一来就想大刀阔斧,这儿的水,深着呢。
“张书记说的是。”
乔霖川喝了口茶,缓缓放下茶杯,“我初来乍到,情况不熟,肯定要先以学习和调研为主。
周书记也指示我,要多听取县委的意见,尤其是您这位班长的意见。”
他把市委书记搬了出来,既是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是一种无形的背书。
张魏正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哈哈一笑:“霖川县长领会得很深刻嘛!
行,今天你先好好休息,倒倒时差。
住宿都安排好了,就在县委招待所。
晚上我们常委班子成员一起,给你接风。”
“太客气了,张书记,简单点就行。”
“那不行!
欢迎新同志,这是我们林雾县的传统,必须热烈!”
张魏正站起身,态度不容置疑。
送走张魏正,办公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乔霖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那股熟悉的怪味儿立刻涌了进来,比在车里时更加清晰。
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想起了多年前,他到林雾县下乡锻炼时,因为他热心耿首,老县委书记宁国梁送是亲自他离开的人。
那天,宁书记拍着他的肩膀,说了一句让他记了一辈子的话。
“如果做不到事,就不要对老百姓说!”
“既然说了,就必须要做到,这才是我们作为一个D员该有的D性!”
这么多年,这句话一首在乔霖川耳边环绕,也一首记在了他的心里。
如今,他故地重游,身份己是县长。
可这片土地,似乎比他记忆中更加沉重。
他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化学品味道的空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难,他知道。
但再难,也得有人来做。